中国文脉(14)

2025-10-10 评论

    在他之后几十年,一个叫严羽的福建人写了一部《沧浪诗话》,正好与朱熹的观念完全对立。严羽认为诗歌的教化功能、才学功能、批判功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吟咏性情、达到妙语。他揭示的,其实就是文学超越理性和逻辑的特殊本质。由于他,中国文学在今后谈创作时,就会频频用到“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等等词语,这是文学理论水准的一大提升。但是,他对同代文学家的评论,失度。
    从朱熹和严羽,不能不追溯到前面提到过的《文心雕龙》、《诗品》等理论著作。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之所以没有认真介绍,是因为那是中国文论的起始状态,还在忙着为文学定位、分类、通论。当然这一切都是需要的,而《文心雕龙》在这方面确实也做得非常出色,但要建立一种需要对大量感性作品进行概括的理论,在唐朝开国之前八十多年就去世了的刘勰毕竟还缺少宏观对比的时间和范例。何况,南朝文风也不能不对概念的裁定带来局限,影响了理论力度。这只要比一比七百多年后那位玩遍了一切复杂概念的顶级哲学家朱熹,就会发现,真正高水准的理论表述,反倒是朴实而干净。
    十四
    李清照、陆游、辛弃疾、文天祥他们都认为,中国文脉(14)将会随着大宋灭亡而断绝,蒙古马队的铁骑是中华文明覆灭的丧葬鼓点。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元代的诗歌、散文,确实不值一提。但是,中国文脉(14)在元代却突然超常发达。那就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的一个重大缺漏,在这个不到百年的短暂朝代获得了完满弥补。这个被弥补的重大缺漏,就是戏剧。不管是古希腊悲剧还是古印度梵剧,都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已经充分成熟。而中国,不仅孔子没看到过戏剧,连屈原、司马迁、曹操、李白、杜甫、苏东坡都没有看到过,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而元代又为什么会改变,这是很复杂的课题,我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有系统探讨。有趣的是,既然中国错过了两千多年,照理追赶起来会非常困难,岂能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等一大批文化天才合力创作的元杂剧。结果,正如后来王国维先生所说,中国可以立即在戏剧上与其他文明并肩而“毫无愧色”。
    此时的中国文脉(14),在《窦娥冤》,在《望江亭》,在《救风尘》,在《西厢记》,在《赵氏孤儿》,在《汉宫秋》……
    在这里,我和王国维先生一样,并不是从表演、唱腔着眼,而只是从文学上评价元杂剧。那些形象,那些故事,那些冲突,那些语言,以及它们的有机组合,在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几乎是空前的。
    是不是绝后呢?还不好说。但是如果与明代的传奇——昆曲相比,昆曲虽然也出现了汤显祖这样的作家,写出了《牡丹亭》这样的作品,但放在元杂剧面前,却会在整体张力上略逊一筹。多数昆曲作品过于冗长、秾丽、滞缓、入套,缺少元杂剧那种活泼而爽利的悲欢。比《牡丹亭》低一等级的《桃花扇》、《长生殿》又过于拘泥历史,减损了作为一种民间艺术的生命力。
    至于清代后期勃发的京剧,唱腔很好,表演虽然没有戏迷们幻想的那么精彩,也算可以,而文学剧作,则完全不能细问。没有文学就只能展示演唱技能了,在整体上当然不能与元杂剧相提并论。
    因此,中国文脉(14)之于中国戏剧,如果以十分计,那么,大概是六分归元杂剧,三分归昆曲,一分归地方戏曲。京剧已经不是地方戏曲,如果不是从文学、而是从音乐唱腔着眼,它的地位就会不低。
    由于元代的统治者是少数民族,一些本该退色的文化也就失去了官方支撑,因此比较彻底地挣脱了文词间的道统气、宫廷气、阿谀气、头巾气、腐儒气,为贴近自然的天籁式创造留出了空间。这种空间看似边缘,却很辽阔,足以伸展手脚。由此联想到同样产生于元代的那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富春山居图》。比之于宋代那些皇家画院里的宫廷画师,黄公望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卜者,但是,即使把宋代所有宫廷画师的最好作品加在一起,也无法与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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