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141)

2025-10-10 评论

    白居易所写的一封自荐信,让我对这件事有了最可靠、最感性的了解。这封信是贞元十六年(公元八○○年)应进士试前写给当时任给事中的陈京的,所以名为《与陈给事书》,现收在《白居易集》卷四十四内。我把他的这封信,翻译成了白话文:
    这些天,您府上拜谒者如林,自荐者如云,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您为他们吹嘘张扬。我不来拜谒,只差遣家僮送一封信给您,说明我的目的与他们不一样,就凭这一点,您也该特别关注一下了。
    我只想诚恳求教,因为无数事实证明,一个人了解别人容易,了解自己困难。很杰出的人,往往自信不足;很糟糕的人,却又自以为是。幸好有明白的考官,让他们各归其位。
    您是天下文宗,当代权威,因此我愿意向您袒露自己的内心:我白居易是个平民,上无朝廷援助,下无乡绅抬举,敢于到京城来应试完全是凭了文章,到时候等考官作出公平裁断。但我的文章究竟是可进还是可退,自己却不甚清楚,因此请您帮我裁定一下。特送上杂文二十篇、诗一百首,请您在公余之暇随手翻翻。如果觉得可进,请发一句话,我一定加倍努力;如果觉得不可进,也请发一句话,我就甘心退藏。是进是退,我心中已斗争多时,现在就等您一句话了。
    白居易的这封信写得不卑不亢。陈京到底有没有发话,我们并不清楚,所知道的只是,白居易当年果真进士及第。
    把以上所举的杜牧、李商隐、柳宗元、皮日休、元结、王维、白居易的例子加在一起可以得出一个印象,在他们那些年代,科举考试只是一个契机,围绕着它,进行着一场选拔人才的大动员。
    人才们自己也踊跃起来,走出苦读的书房,离别偏僻的乡邑,踏入京城的社交圈,试着进行多方面的生命呈示和精神沟通。做法上确实很不规范,但某种原始性的可喜魅力也就隐藏在这种不规范之中。
    但是能不能因此而永远无视规范呢?又不能,因为原始性的可喜魅力很容易因无序而转化为可恶,不设置足够的规范必然会把事情彻底搞糟。
    科举考试中的推荐,既被允许,久而久之自然会有大量阴暗伎俩产生。即便是王维、白居易、杜牧、李商隐他们那样的上好诗文,也敌不过阴暗伎俩。因此,当初像他们那样大大咧咧地推荐,也就会完全失效。唯一的办法,是制订严密规范来与阴暗伎俩作斗争,这是令人沮丧又不得不为之的事。
    创业之初的健康与大方,终于被警觉和琐碎所代替。
    到了宋代,推荐理所当然地被阻止了,为了防止考官接受试卷外的信息,实行“锁院”制度,即考官一旦被任命就须住入贡院,断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直到发榜的那一天。长的时候,一锁就是五十来天,也够闷人的。
    唐代试卷不糊名,敞敞亮亮地让考官知道这是那位考生的卷子,宋代就把名字糊起来了。再后来,怕考官认出笔迹,干脆雇一帮子人把所有的考卷重抄一遍再交给考官,以杜绝作弊的可能。
    其实作弊是杜绝不了的。科举考试决定着一个人的全部升沉荣辱,总会引得不少人拼着性命来做手脚。官方发现后立即采取相应的对策,而一切对策又很快激发出更高明的作弊手段,真是循环往复,日臻精微。
    我曾参观过一堆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实物,发现自宋以后,作弊和反作弊成了一场士子和官方层层递进的智力竞赛,结果是两方面都走向卑下。士子作弊的最常用方式是挟带,把必然要考到的《四书》、《五经》、前科中举范文和自己的猜题习作,缩小抄写后塞在鞋底、腰带、裤子、帽子里,一切可以想得到的角角落落都塞,有的干脆密密麻麻地写在麻布衬衣里。
    堂皇的经典踏在脚底,抖索的肉体缠满墨迹,一旦淋雨或者出汗,烂纸污黑也就与可怜书生的绝望心情混作一团,一团由中国文字、中国文明、中国文人混合成的悲苦造型。
    作弊挟带的也不见得全是无能之辈。例如一○一二年的一次考试,搜出挟带者十八人,于是重考,十八人中还是有十二人合格。由此我一直怀疑,许多主持着考试的考官说不定当年也有未被查出的作弊历史,尽管他们在文化才能上还是合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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