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最终结束,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四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呈现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一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夏、商、周是中华文化跨入成熟门槛之后的起步期,蕴藏着决定民族生死祸福的一系列大问题。因此,虽然发掘出来的材料还很不完整,却也必须一遍遍地反复爬剔,从头细想,就像寻找这个庞大族群赖以生存的初始密码。
人类很多大文明,都灭亡在思维的荒原之中。如果早一点有人找到了赖以生存的初始密码,重新抖擞起独特的生命力,也就有可能避免灭亡。因此,就特别尊重一切濒临灭亡时的思考者。
就在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出乎意外,在一片无望的悲哀中,有几个文化思考者站出来,让中国在至高层面上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遥远的商朝有关。
记得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正想研究的就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闪现得最多的是那几个文化思考者的奇怪面影,他们几乎成了我后来全部苦旅的最初动力。
因此,请读者朋友稍稍停步,听我比较详细地说一说他们。在说了他们之后再来说商朝,分量就不一样了。
二
先从“濒临灭亡”说起。
十九世纪末,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
中华文明有一万个理由延续下去,却又有一万零一个理由终结在十九世纪,因此,这一个“世纪末”分量很重。
一八九九,深秋,离二十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十九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无能的朝廷、无知的农民、无状的列强,打斗在肮脏的街道和胡同间。商店很少开业,居民很少出门,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着几个慌张的身影。据传说,那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间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这张药方的人,叫王懿荣。
王懿荣是个名人,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他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做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的古文字,立即敏感起来,不仅收购了这家中药店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再搜集,很快就集中了一千五百余块有字甲骨。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纷纷加入寻找有字甲骨的队伍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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