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223)

2025-10-10 评论

    七
    这又让我联想到了欧洲。大量古希腊雕塑的发现,开启的不是古代,而是现代。几千年前维纳斯的健康和美丽,拉奥孔的叹息和挣扎,推动的居然是现代精神启蒙。
    在研究甲骨文和殷墟的早期大师中,王国维对德国的精神文化比较熟悉,知道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温克尔曼、莱辛等人如何在考证古希腊艺术的过程中完成了现代阐释,建立了跨时空的美学尊严,并由此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如此混乱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化光耀百世。此间的一个关键转折,就是为古代文化提供现代阐释。
    王国维他们正是在做这样的事。他们所依凭的古代文化,一点儿也不比古希腊差,他们所具备的学术功力,一点也不比温克尔曼、莱辛低。只可惜,他们无法把事情做完。
    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那就出发吧。什么都可以舍弃,投身走一段长长的路程。
    问卜殷墟,问卜中华,这次的“贞人”,是我们。
    ——好了,至此,我已经用《猜测黄帝》、《感悟神话》、《发现殷墟》这三篇文章,说明自己如何在乱乎乎的情况下,窥得了中国文化史的破晓时分。
    破晓时分的图像总是朦胧不清的,我们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随机摸索。终于有了殷墟、有了文字、有了由文字连带出来的一切,黎明的景象越来越看得清晰。今后我们的谈论,会是另一种面貌了。

    一
    在中国文化史上,让我佩服的人很多,让我感动的人很少。
    这很自然。因为文人毕竟只是文人,他们或许能写出不少感动人的故事,自己却很少有这种故事。
    有时仿佛也出现这种故事了,例如有的文人舍己救驾,有的文人宁死不降,但这又与文化史关系不大。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以忠臣或守将的身份进入了政治史和军事史,而不是以文人的身份推进着文化史。
    既能够牵动中国文化史,又能够牵动我们泪眼的人物在哪里?
    还有比墨子和屈原更让我们感动的人物吗?
    有。他叫司马迁。
    我早就确认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让我感动的人物,却一直难于表达感动的程度。
    读者诸君也许会想,司马迁的感人处,不就是以刑残之身写出了一部重要的历史著作嘛,怎么会一直难于表达呢?
    是的,我想表达的内容要艰深得多。
    二
    今天我想冒一下险,把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试着表述一下,而且故意放在这篇文章的最前面,触犯写文章绝不能“由深入浅”的大忌,望读者诸君硬着头皮忍耐一下。
    我认为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有以下三个层次。
    第一,司马迁让所有的中国人成了“历史中人”。
    《史记》以不可超越的“母本”形态一鸣惊人,成为以后两千多年一代代编史者自觉仿效的通例。因此,是他,使中华民族形成了前后一贯的历史兴趣、历史使命和历史规范,成为世界上罕见的始终有史可循、以史立身的文明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本人虽然早已去世,却是全部“二十五史”的总策划。他使书面上和大地上的两千多年历史变成同一部通史。
    他使历朝历代所有的王侯将相、游侠商贾、文人墨客在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都会想到悬在他们身后的那支巨大史笔。他给了纷乱的历史一束稳定的有关正义的目光,使这种历史没有在一片嘈杂声中戛然中断。中华文明能够独独地延伸至今,可以潇洒地把千百年前的往事看成自家日历上的昨天和前天,都与他有关。司马迁交给每个中国人一份有形无形的“家谱”,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成为彻底的不肖子孙。
    第二,司马迁以人物传记为主干来写史,开启了一部“以人为本”的中国史。
    这是又一个惊人的奇迹,因为其他民族留存的历史大多以事件的纪年为线索,各种人物只是一个个事件的参与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司马迁把它扭转了过来,以一个个人物为核心,让各种事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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