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星云大师还是证严法师,或是另一位我很尊重的佛教哲学家圣严法师,他们做了那么多现世善事,却又把重心放在精神启迪上。他们充分肯定人间正常欢乐,又像慈祥的人生导师一样不断地向现代人讲解最基本的佛理,切实而又生动地排除人们的各种私心障碍,从而有效地减少了大量的恶性冲突。他们在当今各地受到欢迎的惊人程度,已使佛教发出了超越前代的光华。
由于他们,我不仅对佛教的前程产生某种乐观,而且也对世道人心产生某种乐观,甚至推演开去,又对中华文化产生某种乐观。
我们这片土地,由于承载过太多战鼓马蹄、仁义道德的喤喤之声而十分自满,却终于为西天传来的一种轻柔而神秘的声音让出了空间。当初那些在荒凉沙漠里追着白骨步步前行的脚印没有白费,因为他们所追寻来的那种声音成了热闹山河的必然需要。但是,热闹山河经常会对自己的必然需要产生麻木,因此也就出现了文化应该担负的庄严使命,那就是一次次重新唤醒那些因自大而堵塞了性灵的人群。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中国的智者已经习惯于抬头谛听,发现那儿有一些完全不同于身旁各种响亮的声音,真正牵连着大家的生命内层。正是这种谛听,渐渐引出了心境平和、气韵高华的大唐文明。
那么,让我们继续谛听。
一
从西方史书上看,古代世界最骄傲的城市,肯定是那个曾经辉耀着雄伟的石柱和角斗场的古罗马城。但是,与它同时屹立在世界上的长安城,比它大了六倍。
公元五世纪,“北方蛮族”占领西罗马帝国的时间和情景,与鲜卑族占领中国北方的时间和情景,非常相似,但结果却截然相反:罗马文明被蛮力毁损,中华文明被蛮力滋养。
当长安城人口多达百万的时候,罗马的人口已不足五万。再看罗马周围的欧洲大地,当时也都弥漫着中世纪神学的阴郁。偶尔见到一簇簇光亮,那是宗教裁判所焚烧“异教徒”的火焰。
再往东边看,曾经气魄雄伟的波斯帝国已在七世纪中叶被阿拉伯势力占领,印度也在差不多时间因戒日王的去世而陷于混乱。当时世界上比较像样的城市,除了长安之外还有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前者是联结东西方的枢纽,后者是阿拉伯帝国的中心,但与长安一比,也都小得多,两个城市加在一起还不到长安的一半。
后代中国文人一想到长安,立即就陷入了那几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宫廷故事。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有大批重复的电视剧、舞台剧、小说为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如何歆羡龙御美人,而只是因为懒。历来通行的史书上说来说去就是这几个话题,大家也就跟着走了。
以宫廷故事挤走市井实况,甚至挤走九州民生,这是中国“官本位”思维的最典型例证。其实,唐代之为唐代,长安之为长安,固然有很多粗线条的外部标志,而最细致、最内在的信号,在寻常巷陌的笑语中,在街道男女的衣褶里。遗憾的是,这些都缺少记载。
缺少记载,不是没有记载。有一些不经意留下的片言只语,可以让我们突然想见唐代长安的一片风光,就像从一扇永远紧闭的木门中找到一丝缝隙,贴上脸去细看,也能窥得一角恍惚的园景。
你看这儿就有一丝缝隙了。一位日本僧人,叫圆仁的,来长安研习佛法,在他写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记载,会昌三年,也就是公元八四三年,六月二十七日夜间,长安发生了火灾:
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二十四行,四千四百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总烧尽。
这寥寥三十五个汉字,包含着不少信息。首先是地点很具体,即东市曹门以西,当然不是东市的全部。其次是商铺数量很具体,即仅仅是发生在东市曹门以西的这场火灾,就烧了二十四行的四千四百余家商铺。那么,东市一共有多少行呢?据说有二百二十行,如此推算,东市的商铺总数会有多少呢?实在惊人。
既然是说到了东市,就会想到西市。与东市相比,西市更是集中了大量外国客商,比东市繁荣得多。那么,东市和西市在整个长安城中占据多大比例呢?不大。长安城占地一共八十多平方公里,东市、西市各占一平方公里而已,加在一起也只有整个长安城的四十分之一。但是,不管东市还是西市,一平方公里也实在不小了。各有一个井字形的街道格局,划分成九个商业区,万商云集,百业兴盛,肯定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商业贸易中心。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