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281)

2025-10-10 评论

    于是,耶律楚材,这个高大的契丹族男子,背负着自己选择的中华文化,出现在自己选择的君主成吉思汗之前。
    然后,他又与成吉思汗在一起,召来了他在中华文化上缺漏的那部分——丘处机的道家。
    这一来,成吉思汗本人也开始进行文化选择了。对于位及至尊、叱咤风云的成吉思汗来说,这种文化选择已经变得非常艰难。但是,如细雨润物,如微风轻拂,成吉思汗一次次抬起头来,对这两位博学的智者露出笑颜。
    这一系列在西域大草原和大沙漠里出现的文化选择,今天想来还觉得气壮山河。
    耶律楚材在表达自己文化身份时重点选择了两个方面,那就是:在成吉思汗时代呼吁护生爱民,在窝阔台时代实施理性管理。
    这两个方面,使蒙古民族为后来入主中华大地、建立统一的元朝做了文化准备。
    这两个方面,是耶律楚材的文化身份所派生出来的行为身份。
    相比之下,很多中国文人虽有文化身份却没有行为身份,使文化变成了贴在额头上的标签,谁也不指望这种标签和这种额头与苍生大地产生关联。
    经过以上整理,我们可以概括出两个相反的人格结构——
    第一个人格结构:背后的民族身份是飘忽模糊的,中间的文化身份是坚定明朗的,眼前的行为身份是响亮清晰的。
    第二个人格结构:夸张的是背景,模糊的是文化,迷失的是行为。
    也许,在我们中国,最普及的是第二个人格结构,因此耶律楚材显得那么陌生。
    什么时候,能有更多的中国人,千里跋涉来到人世灾祸的第一线,展示的是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切切实实地以终极人性扭转历史的进程,那么,耶律楚材对我们就不陌生了。
    最后提一句,这位纵横大漠的游子毕竟有一个很好的归宿。他的墓和祠还在北京颐和园东门里边。我每次都是在夕阳灿烂时到达的,总是寂寥无人。偶尔有人停步,几乎都不知道他是谁。
    在颐和园留下他的遗迹,这件事乾隆皇帝有功。我还曾因此猜测过这位晚于耶律楚材五百年的少数民族皇帝的人格结构,并增添了几分对他的敬意。

    一
    自从那场大火之后,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燃烧是一种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吞噬。火焰以一种灼热而飘忽的狞笑,快速地推进着毁灭。那一刻,我这一边已经准备刹时化为灰烬,哪知有一双手伸了进来,把伤残的我救出。我正觉得万般侥幸,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同时被救出的,还有自己的另一半。
    我们已经失去弥合的接缝,因此也就失去了对于对方的奢望。有时只在收藏者密不透风的樟木箱里,记忆着那一半曾经相连的河山。
    整整几百年,都是这样。
    这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悲剧,而悲剧的起因,却是过度的爱。
    那位老人对我们的爱,已经与他的生命等量齐观。因此,在他生命结束时,也要我们陪伴。那盆越燃越旺的火,映照着他越来越冷的身体。他想用烈火,把我们与他熔成一体。结果,与历史上无数次证明的那样,因爱而毁灭、而断裂。
    ——以上这些话,是烧成两半的《富春山居图》的默语,却被我听到了。我先在浙江省博物馆的库房里悄悄地听,后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库房里悄悄地听。一样的语调,却已经染了不同的口音。
    我既然分头听到了,那就产生一种冲动,要在有生之年通过百般努力,让分开的两半,找一个什么地方聚一聚。彼此看上一眼也好,然后再各自过安静的日子。
    二
    那次焚画救画的事件,发生在江苏宜兴的一所吴姓大宅里,时间是一六五○年。那地方与画有特殊缘分,现代大画家徐悲鸿、吴冠中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富春山居图》在遭遇这场大难和大幸之前,已经很有经历。
    明代成化年间,画家沈周曾经收藏,后遗失,流入市场,被一位樊姓收藏家购得。一五七○年到了无锡谈恩重手里,一五九六年被书画家董其昌收藏。转来转去二三百年间,大体集中在江苏南部地区,离这幅画作者的出生地和创作地不远。但是,在被焚被救之后,流转空间猛然扩大,两半幅画就开始绕大圈子了。两半幅画,一长一短,后长前短。长的后半段,在清代康熙年间曾被尚书王鸿绪收藏,到了乾隆年间一度曾落入朝鲜人安仪周之手,后来在乾隆十一年,也就是一七四六年,被一位姓傅的先生送入清宫。但是在这之前,已经有一幅同名的画作进宫了,乾隆皇帝还在上面题过词,因此就认定后来的这幅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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