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39)

2025-10-10 评论

    神话传说告诉我,那个时代,实在是整个华夏文明发展史的“总序”。序言里的字字句句,埋藏着太多值得反复品咂的信息,不能匆忙读过。
    下午回到半山藏书楼,我没有去看那几本已经放在一边的甲骨文书籍,而是又把书库总体上浏览一遍,猜想着何处还有我未曾发现的与黄帝有关的资料。
    这不,三百多年前顾祖禹编的这部《读史方舆纪要》,我还没有认真拜读。
    翻阅不久就吃惊了。因为《读史方舆纪要》提到了黄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过去没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记,黄帝与炎帝发生惨烈战争的地方叫“阪泉之野”,这究竟在何处?有些学者认为,“阪泉之战即涿鹿之战”,这就把阪泉和涿鹿两个地名合二为一了。也有学者认为虽是两战,但两地相隔极近。那么,具体的地点呢?一般说是今日河北省涿鹿县东南。但是,《读史方舆纪要》却认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庆,那里既有“阪山”,也有“阪泉”,离八达岭不远。汪海波先生则认为,“涿鹿”即“蜀鹿”,在今天山东的汶上县。
    我想,这个问题还会继续讨论下去。
    我感兴趣的则是,打得不可开交的黄帝和炎帝,会预料几千年后这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黄子孙”吗?
    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措,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最终结束,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四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呈现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一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夏、商、周是中华文化跨入成熟门槛之后的起步期,蕴藏着决定民族生死祸福的一系列大问题。因此,虽然发掘出来的材料还很不完整,却也必须一遍遍地反复爬剔,从头细想,就像寻找这个庞大族群赖以生存的初始密码。
    人类很多大文明,都灭亡在思维的荒原之中。如果早一点有人找到了赖以生存的初始密码,重新抖擞起独特的生命力,也就有可能避免灭亡。因此,就特别尊重一切濒临灭亡时的思考者。
    就在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出乎意外,在一片无望的悲哀中,有几个文化思考者站出来,让中国在至高层面上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遥远的商朝有关。
    记得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正想研究的就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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