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旅(21)

2025-10-10 评论

  石像终于被岁月的淤泥掩埋,20世纪70年代出土时,有一尊石像头部已经残缺,手上还紧握着长锸。有人说,这是李冰的儿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儿子。一位现代作家见到这尊塑像怦然心动,“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现代官场衮衮诸公诘问:活着或死了应该站在哪里?
  出土的石像现正在伏龙观里展览。人们在轰鸣如雷的水声中向他们默默祭奠。在这里,我突然产生了对中国历史的某种乐观。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会消散,李冰的儿子就会代代繁衍。轰鸣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遗言。   继续往前走,看到了一条横江索桥。桥很高,桥索由麻绳、竹篾编成。跨上去,桥身就猛烈摆动,越犹豫进退,摆动就越大。在这样高的地方偷看桥下会神志慌乱,但这是索桥,到处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惊吓,后是惊叹。脚下的江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奔来,一派义无返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风,吐着白沫,凌厉锐进。我站得这么高还感觉到了它的砭肤冷气,估计它是从雪山赶来的罢。但是,再看桥的另一边,它硬是化作许多亮闪闪的河渠,改恶从善。人对自然力的驯服,干得多么爽利。如果人类干什么事都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样。
  但是,人类总是缺乏自信,进进退退,走走停停,不停地自我耗损,又不断地为耗损而再耗损。结果,仅仅多了一点自信的李冰,倒成了人们心中的神。离索桥东端不远的玉垒山麓,建有一座二王庙,祭祀李冰父子。人们在虔诚膜拜,膜拜自己同类中更像一点人的人。钟鼓钹磬,朝朝暮暮,重一声,轻一声,伴和着江涛轰鸣。
  李冰这样的人,是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纪念一下的,造个二王庙,也合民众心意。
  实实在在为民造福的人升格为神,神的世界也就会变得通情达理、平适可亲。中国宗教颇多世俗气息,因此,世俗人情也会染上宗教式的光斑。一来二去,都江堰倒成了连接两界的桥墩。
  我到边远地区看傩戏,对许多内容不感兴趣,特别使我愉快的是,傩戏中的水神河伯,换成了灌县李冰。傩戏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庙中的李冰活跃得多,民众围着他狂舞呐喊,祈求有无数个都江堰带来全国的风调雨顺,水土滋润。傩戏本来都以神话开头的,有了一个李冰,神话走向实际,幽深的精神天国一下子贴近了大地,贴近了苍生。

  人的生命由时间和空间组成。时间再怎么长,也就百来岁吧,延长余地不大,但空间就不一样了,伸缩的范围可以非常悬殊。因此,生命质量的落差,很大程度上与空间相关。
  在交通艰难的古代,很多学人走不了太远,但他们心中的天地却很辽阔。这种辽阔,是一些无畏的旅行家给予的,用他们的脚步,用他们的记述。这样的旅行家不仅提升了自身生命的质量,而且也提升了整个文明的质量。
  正由于此,当我钻研书库多年之后,越来越钦佩古往今来那些用生命历险来阅读空间大书、写作空间大书的人。终于,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感谢广大读者一年又一年地关注着我,追随着我,使我的旅程哪怕再艰苦、再危险也不寂寞。如果说,我的文化知识大半来自书房,那么,我的文化感悟则大半来自旅途。在半路客栈中把新获得的文化感悟匆匆写下来与广大读者分享,是我的一大幸福。
  我开始出行时事事困乏,连照相机也没有,因此对于所见景象只能靠文字来描绘。这当然也有好处,使文字承担起了更完整的责能,具有一种可以舍弃图像的独立性。我的很多读者也习惯了这种不带图像的文字,后来看到我在书中印了一些照片还来信提意见,认为是画蛇添足之举。但是我的旅行方式毕竟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变化,最后甚至成了与电视台的紧密合作,已经很难离开图像了。
  广州市文化传播事务所拥有庞大的图片库,他们计划从我的旅行文字中选摘一些出来配上足够的图片编一套书,交由希望出版社出版。提出过类似要求的人不少,有的还真编了书,让我上当受骗,但我这次看他们每一步都做得扎实有序、诚信可靠,也就答应了。
  编这套书,我没做什么事,若有功劳,全应算在编排者和出版者身上。我希望这套书能鼓励更多年轻读者踏上更开阔、也更文化的人生旅程,也希望更多由于事务繁忙或年迈不便如此出行的读者能由这套书而弥补人生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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