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旅(4)

2025-10-10 评论

  (参见《资治通鉴》卷二—三)司马光说得很好,但这位历史学家应该知道,一切政治家都是现实主义者,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会为一种远离自己的文明和文化而付出太大的代价。那位叫做大门艺的弟弟只能在长安城里躲躲藏藏,他为故乡都城的文明而奋斗,但故乡的都城却容不了他。后来,渤海国由于自身的改朝换代进一步走向了文明,但这样一来渤海国本身也就成了那位弟弟,因高度的文明而走向孤单,走向脆弱,走向无援。   不错,走向了文明的渤海国首都城墙内已经形成了一种强韧的心理规范和社会秩序,还不至于很快就退化,但野蛮者对此有自己的办法。契丹人占领渤海国首都之后,先是尽情地抢掠了一番,后来发现一座城市是一种无形的情绪的集中,一种文化默契的定型,哪怕是无声的砖石檐墙、大街通衢也会构成一种强大的故国之思和复仇意念,要去捕捉却又不知去向,以为没有了却又弥漫四周。契丹人恼怒了又胆怯了,胆怯与野蛮一结合总能做出世间第一等的大坏事,他们下令腾出首都,举国南迁,逃开这些街道和楼宇,拆散这些情绪和气氛,然后放一把大火把这座都城彻底烧毁。
  我们现在无法描述那场大火,无法想象一座亚洲大都市全部投入火海之后的怕人情景,无法猜度那无数过惯了大城市繁华生活的渤海人被迫拖儿带女踉跄南下时回头看这场大火时的心情和眼光。记得当地考古工作者告诉我,发掘遗址时,总能看到一些砖块、瓦片、石料这些不会熔化的东西竟然被烧得粘结在一起,而巨大的路石也因被火烧烤而断裂。这场火看来实在是不小,不知前后烧了多长时间。我伸头看过的那口八宝琉璃井的井水,当时一定是烧沸了的,那么,远远滋润着它的无数水源也都会连带着燥热起来,在地下蒸腾。
  但是蒸腾也就蒸腾罢了,过不了多久,一切又重新冷却,朔北的长风把最后一缕火焦味吹走了,厚厚的冰雪抹去了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一点热量,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从渤海国南迁的人四处散落,几代之后,连一个渤海人的后裔也难于找到了。
  我们仍然只能说,历史,曾经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做过一个有关城市的梦。梦很快就碎了,醒来一片荒凉。   就我个人而言,有时也会被身边的烦嚣搅得头昏脑涨,很想躲开城市,进而对呼唤城市文明的必要性产生怀疑。尤其是不少西方城市人已经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我们是否一定要去钻进别人已想钻出的怪圈?由此,我又想起了发现渤海国遗迹的清代流放者们。他们被城市放逐了,离别城市那天还涕泪交加,现在突然看到一个大都市的废墟,他们会作何感想?他们大多会从废墟中领悟城市里功名的无聊,从而获得平静和超越,减轻心头的苦痛。
  记得离开渤海国废墟后我们去了不远处的镜泊湖。面对着镜泊湖宁谧的美景,我曾想:废墟傲视着一时功名的短暂,而镜泊湖则又进一步傲视着废墟的短暂。渤海国的废墟存在了一千多年,而镜泊湖至少已存在了一万多年。废墟是以往功业的遗留,镜泊湖完全离开了功业,因此也没有废墟,永远是一派青春、一派妩媚,妩媚了上万年也不见老,被它妩媚的建功立业者都一一化作了尘土,而它还是妩媚着。像镜泊湖一样冷清和漠然,多好。
  这么一想,我似乎获得了全然解脱,就像老庄哲学曾经给过我的,但很快我又感到了这种解脱的虚假性。有血有肉的人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等同于万古湖山,事实上我就连在镜泊湖住上较长时间也会因寂寞、孤独而无法适应。我尽管喜欢安静、崇尚自然,却绝不会做隐士。作为一个现代人,我更渴望着无数生命散发出的蓬勃热能。与其长时间地遁迹山林,还不如承受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忙忙的脚步,以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无数面影。我绝不会皱着眉装出厌恶世人拥挤的表情来自命清雅,而只是一心企待着早晨出门,街市间一连几个不相识的人向我道一声“早”,然后让如潮的人流把我溶化。
  说到底,我是一个世俗之人,我热爱城市。
  我对城市的热爱,当然也包含着对它的邪恶的承认。城市的邪恶是一种经过集中、加温、发酵,然后又进行了一番装扮的邪恶,因而常常比山野乡村间的邪恶更让人反胃;但是,除非有外力的侵凌,城市的邪恶终究难于控制全局、笼罩街市,街市间顽强地铺展着最寻常的世俗生活。因此,我们即便无法消灭邪恶也能快步走过它,几步之外就是世俗人性的广阔绿洲。每天都这么走,走过邪恶,走向人性,走向人类的大拥挤和大热闹。   承德的避暑山庄是清代皇家园林,又称热河行宫、承德离宫,虽然闻名史册,但久为禁苑,又地处塞外,历来光顾的人不多,直到这几年才被旅游者搅得有点热闹。我原先并不知道能在那里获得一点什么,只是今年夏天中央电视台在承德组织了一次国内优秀电视编剧和导演的聚会,要我给他们讲点课,就被他们接去了。住所正在避暑山庄的背后。刚到那天的薄暮时分,我独个儿走出住所大门,对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岭发呆。查过地图,这山岭便是避暑山庄北部的最后屏障,就像一张罗圈椅的椅背。在这张罗圈椅上,休息过一个疲惫的王朝。奇怪的是,整个中华版图都已归属了这个王朝,为什么还要把这张休息的罗圈椅放到长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们在这张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时候都在想一些什么呢?月亮升起来了,眼前的山壁显得更加巍然怆然。北京的故宫把几个不同的朝代混杂在一起,谁的形象也看不真切,而在这里,远远的、静静的、纯纯的、悄悄的,躲开了中原王气,藏下了一个不羼杂的清代。它实在对我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诱惑,于是匆匆讲完几次课,便一头埋到了山庄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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