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24)

2025-10-10 评论

  那个春天被苏联坦克压碎了,而且不仅是苏联,四面八方都压过来,容不得这陋巷美人、颓院芳草。那种包围阵势恰恰反证了它的骄人风采,轧轧的履带声显得那么无聊。此刻我正漫步在当年坦克通过最多的那条大街,中心花道间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扬手让我坐在他身边,告诉我一种属于本城的哲学:我们地方太小,城市太老,总也打不过人家,那就不打;但布拉格相信,是外力总要离开,是文明总会留下,你看转眼之间,满街的外国坦克全都变成了外国旅客。
  我不知道自己十年前听到这种没有脾气的哲学时会有什么反应,但现在听起来却并不反感,特别是在这浓密的花丛间,正当夕阳斜照,而不远处老城广场上的古锺又正鸣响。
  这个古锺又是一个话题。每小时鸣响之时,锺下总是人群如堵,因为锺盘上会展现出一系列机械人形,生动有趣,也算是布拉格的一个景观。我每次去都看到有婚礼在古锺下举行,让人遥想这几百年的锺声开启和闭合过多少人生。
  古锺建于十五世纪。传说由于这锺精美得举世无双,当时的市政当局怕工艺外泄,居然狠心刺瞎了那位机械工艺师的双眼。人类最原始的保密法则居然用如此野蛮的方式来执行,使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皇帝为了保守陵墓秘密不惜把建陵工人全部屠杀的暴行。可见这锺声尽管可以傲视坦克的轰鸣,它自己也蕴含着太多的血泪。后来到了布拉格蜡像馆,进门是城市历史部分,抬眼就见到那位机械工艺师,用白布包着被刺瞎的双眼,还在机械堆里不懈地摸索。
  我从这锺声中来倾听路边老人所讲的哲学,突然怀疑是否也像这锺声,在达观的欢悦中省略了悲苦的故事古锺位于老城广场西南角,广场中央是胡斯塑像,广场南方,是胡斯主持过的伯利恒教堂。
  苞斯是宗教改革的先驱者,布拉格大学校长,一四一五年以『异端”的罪名被火刑烧死,这是我们小时候在历史课本里就读到过的。胡斯烧死时,古锺的机械部分已经造好,锺楼还没有修起来。现在胡斯的塑像正表现他临死时的神情,火焰噬卷着瘦削的身躯,脸部的轮廓和胡须的形态,却比火焰还要飘逸,不知是哪位雕塑家的作品。
  教会判他是“异端”,倒并不冤枉。记得中世纪的一个宗教裁判员曾经自炫,他可以根据任何一个作者的任何两行字就判定异端并用火烧死,而胡斯反对教会剥削行径的言论却明确无误,请听他的这段话:
  甚至穷老太婆藏在头巾里的最后一个铜板,都被无耻的神父搜刮出来,不是花在忏悔上,就花在弥撒上;不是花在弥撒上,就花在圣徒遗物上;不是花在圣徒遗物上,就花在赦罪上;不是花在赦罪上,就花在祈祷上;不是花在祈祷上,就花在埋葬上……说神父比强盗还狡猾、还凶恶,难道不对吗在我们想象中,用这样强烈的语气向民众呼吁的人,一定会受到民众的热烈拥护,因此,当权者是不敢用残酷方式把是非颠倒于大庭广众之前的,如果不经过歪曲和遮掩,当场焚烧像胡斯这样的著名人物,会在民众中引起什么样的逆反心理呢但是到了欧洲读到的历史资料却让我毛骨悚然。大量事实证明,民众的良知在获得启蒙之前,他们恰恰是很多无耻暴行的参与者和欢呼者。一般在火刑仪式前夜,全城悬挂彩旗,市民进行庆祝游行,游行队伍中有一批戴着白色风帽,穿着肥大长袍把脸遮住的特殊人物,他们是宗教裁判员和本案告密者。执行火刑当日,看热闹的市民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遵照教士的指示大声辱骂被押解的“犯人”,亲属们则围在他的四周最后一次劝他忏悔。当火点起之后,市民中“德高望重”的人拥上前去,享受添加柴草的权利。
  苞斯一案的证人是他原来的同道斯蒂芬·帕莱茨,而他的不少朋友也充当了劝他忏悔的角色。因此,胡斯站在木柴堆中高声责斥的,是伪证人。
  那么,统治当局有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案件中是否真有伪证和诬陷的可能呢考虑过。但他们确信,利益高于真实,更高于道义。例如直接过问胡斯一案的西吉斯孟皇帝就曾说,只要符合教皇利益,可以背信弃义。当时几乎所有欧洲各国的宗教裁判员都认为,即使伪证致使一位无辜者被烧死,这位无辜者也应该高兴,因为他也是为宗教而牺牲的。至于诬陷致使一位无辜者名誉遭污,这位无辜者更应懂得现世名誉是身外之物,彼岸世界为他准备了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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