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只害怕礼仪不周。懂得了一点礼仪,就开始学德语。
她的德语到底学得怎么样不太清楚。齐如山先生写文章说她的德文稀松得很,还经常要找齐先生帮忙。但又有学者认为齐如山的说法很不可信,因为他从来没有去过德国,只在国内以一个普通艺人的需要自学了一点德文,应该难于评价在德国住了三年的赛金花的德语水平。我想,赛金花的德语用于一般交际场跋,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在当时的情况下,中国的公使夫人能用德语参加交际,已经非常不容易。语言问题在中国近代外交史上一直是一个魔障,开始只能请一些传教士和商人帮忙,错误百出,后来有些翻译人员还因被官府怀疑『通番”而被杀,外交上产生了疙瘩,也总是把责任推到翻译身上。这种情况,直到民国之后开始起用留学生做外交人员,纔有根本的改变。赛金花学德语,是超前地把自己放到了与外国人直接沟通的第一线,但后来,人们根据那些编撰的传奇故事,还是怀疑她有以语言和色相在北京“通番”的可能,因为这纔符合她的早期身份。
……
对这个女人来说,有太多辩说不清的问题,于是她也就不说了,在世人的笑骂中渐渐苍老。
老年的赛金花日子过得很潦倒,还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她偶尔遇到一两个够水准的人,也能讲出一些够水准的话。例如她在六十多岁之后曾接受过一次北大教授刘半农先生的访问,在谈到社会现象时便说:“革新应由思想上革新,不应该从外表上革新,学些外国皮毛,骨子里还是老腐败,究有何益”这就不是当时一般的中国妇女说得出来的了。
我想,她说这段话的时候,脑海里一定浮现过这幢白色的楼房。 慕尼黑啤酒节,比我预想的好看。
醉态,谁都见过,但成千上万人醉在一起,醉得忘记了身份和姓名,忘记了昨天和明天,实在壮观。
醉态其实就是失态,失去平日的常态。常态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从众惯性,这种惯性既带来沟通的方便,又带来削足适履的痛苦。更可怕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会对这种痛苦产生麻木,渐渐把囚禁当作了天然。因此,偶尔失态,反倒有可能是一种惊醒,一种救赎。
但是,普通人没有失态的勇气,只能靠酒来遮盖和帮助。只是这种帮助大多越出原本希望的界限,失态常常变成出丑。这真是人类的一大悲哀,维持惯性不行,失态出丑也不行。那就只能权衡轻重而取其一了:一般情况下天天惯性,特殊机遇中自我放纵。
啤酒节,让这种自我放纵变成了群体公约,于是成了连最刻板的人也不反对的特殊机遇。
我在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边走边想,虽然还没来得及抢到一杯啤酒,却已被感染得醉意陶然。
懊像一进那个区域,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了。我们的摄像机前一刻安静不了,一张张怪脸冲着镜头又喊又叫,充满了自我表演的疯狂欲望。那一刻他们都纔华横溢,滔滔不绝的演说词喷泻而出,关于德国与中国,关于人类和啤酒,等到被别的怪脸挤走,便在旁边论述起『他人就是地狱”。他们感谢摄像机,顺便也感谢起摄像机边上的人,我们的一位小姐已被那批人拥抱亲吻得满脸油腻,只能逃上高空旋转车去凌空翻腾。
端庄行走的老太太把吹气纸龙戴在头上,一伸一缩;满脸责任的老大爷顶在头上的是小酒桶,一步一颠。见了熟人高声呼叫,像是死里逃生、劫后重逢,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办公室的同事,或住宅的邻居,上午刚刚见过。很多年轻和年长的男女当街以热烈的动作倾诉衷肠,看情景不像是恋人和夫妻,也许是隐情突显也许是旧情复萌由于酒的存在,看起来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几个年轻人躺在街边睡着了。更可佩服的是几位老汉,笔挺地坐在人声喧嚣的路口石凳上,鼾声阵阵。一个穿着黑西装、打着考究领带的胖绅士,猛一看应该是部长或大企业家,一手向上伸直,以一个偏斜的角度举着黑礼帽,不摇不晃,像端着一个盛满水的玻璃盅,两眼微闭,正步向前,别人都为他让步,他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我身边走着一位风度很好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笑容慈善。从外形看应该是大学教授,而且好像还没喝酒。但很快我就发现错了,是不是教授不知道,但一定已喝了不少,因为他突然感到了热,想把裤子当街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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