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72)

2025-10-10 评论

  既然如此,英国人一般不喝太浓的茶,很少听到他们有喝茶喝“醉”了的事,但这在中国常有,特别是喜欢喝乌龙和普洱的族群。每天淡然于一种固定的节奏中,这也正是他们在饮食中缺少诗意的表现。
  通过茶来作文化比较,可以产生很多有趣的想头,而我感到最难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英国从中国引进茶叶纔三百多年,却构成了一种最普及的生活方式,而中国人喝茶的历史实在太久了,至今还彻底随意,仍有大量的人群对茶完全无缘,这是为什么在英国很难找到完全不喝茶的人,但在中国到处都是。我在台湾的朋友隐地先生,傍着那么好的台湾茶却坐怀不乱,只喝咖啡。哪天如果咖啡馆里轻轻的音乐与咖啡的风味不谐,他耳朵尖如利刺,立即听出,而且坐立不安,一定要去与经理交涉。那次他知道我爱喝茶而瞒着我到茶叶店买好茶,回来对我的惊讶描述使我确知他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茶叶。看着这位年长的华文诗人,我简直难以置信。另一个特例就是这次与我一起考察欧洲的同伴邱志军先生。晚饭前在餐厅只要喝一口那种淡如清水的茶水,只一口,他居然可以整夜兴奋得血脉贲张,毫无睡意,直到旭日东升。
  写到这里我笑了,因为又想起一件与茶有关的趣事。四川是中国茶文化的重地,我在那里有一位朋友天天做着与茶有关的社会事务,高朋如云,见多识广,但他的太太对茶却一窍不通。春节那天有四位朋友相约来拜年,沏出四杯茶招待,朋友没喝就告辞了,主人便出门送客。他太太收拾客厅时深为四杯没喝过的好茶可惜,便全部昂脖唱了。但等到喝下纔想起,丈夫说过,这茶喝到第三杯纔喝出味道,于是照此办理,十二杯下肚。据那位主人后来告诉我,送客回家纔片刻时间,只见太太两眼发光,行动不便,当然一夜无眠,只听腹鸣如潮。我笑他夸张,谁知他太太在旁正色告诉我:“这是我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喝茶。”
  英国人思维自由而生态不自由,说喝下午茶便全民普及,同时同态,鲜有例外;中国人思维不自由而生态自由,管你什么国粹、遗产,诗意、文化,全然不理,各行其是,最普及的事情也有大量的民众不参与、不知道。   搬穿英格兰是一大享受。在欧洲,这里的田野风光可以直追奥地利和瑞士,比德国农村放松,比法国农村整齐,更不待说意大利、西班牙这些国家了。
  几百公里看下来,未见一处艳俗,未见一处苟且。草坡、树丛、溪谷、泥路,像是天天在整修,又像是从来未曾整修,像是处处要引起人们注意,又像是处处要躲开人们注意。在我看来,这便是田野的绅士风度。绅士优雅而又稍稍有点作态,这儿也是。
  一到威尔士地区,绅士风度有点守不住了,丘陵起伏,大海在前。从大岛渡到一个小岛,再从小岛渡到一个更小的岛,那儿有码头,穿海去爱尔兰。
  爱尔兰不再是绅士,浑身是质朴的精力,满脸是通俗的笑容。
  在目前『欧洲大家庭”中最贫困的国家,第一数葡萄牙,第二是爱尔兰,第三是希腊,第四是西班牙。我这一路挨个儿细细打量,产生一种朦胧的预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最先走出这个名单的可能是爱尔兰。
  其它三国都有昔日的辉煌,爱尔兰没有。它受尽欺侮又保守落后,一代代家长都流着眼泪嘱咐孩子:离开,必须离开结果,一个三百多万人的国度,流落世界各地的爱尔兰后裔却有三千多万。
  当外加的障碍终于被逐步解除,自身的历史又构不成负担,爱尔兰人开始自信起来。他们说:美国历届总统中有七个是爱尔兰裔,包括最有风度的肯尼迪、里根、克林顿,如此大国都管得好好的,何况一个爱尔兰贫困和朴素,再添加上自信和秩序,这片土地立即有了神采。
  都柏林的市中心并不热闹,狭窄的街道里却有很多酒吧。年轻人天天晚上挤在一起狂舞畅饮,他们创作和演奏的现代派音乐,在世界各地都有知音。例如我们车队里从未来过这里的一位编导,说起来就如数家珍。
  伙伴们一直疑惑:爱尔兰是一个偏僻岛国,为什么青春生态如此前卫,文化艺术如此新锐我想,文化未必取决于经济,精神未必受控于环境,大鹏未必来自于高山,明月未必伴随着繁星。当年爱尔兰更加冷落,却走出了堂堂萧伯纳、王尔德和叶芝,后两位很有今日酒吧的波俏风情。更出格的是荒诞派戏剧创始人贝克特和《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斯,石破天惊,山鸣谷应,一度使全世界的前卫文化,几乎弥漫着爱尔兰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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