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把心放宽,二哥!”他最后勉强地劝解说,回避着芹生的眼睛。“有我在,他们不会让你太吃苦……我明天来把你的小布衫①拿去洗一洗,怕虱子已经长满了。”
①“小布衫”即中式衬衣
“不用洗……你快点回去吧!”芹生又小声催促说,害怕地皱着眉头。
“那个跟张明才一道的李先生哪里去了?”菊生忽然抬起脸来问,拿眼睛向各处扫了一下。
“前天就已经病死了。”
“啊……我走了,二哥。”菊生又转过头去,向胡玉莹和别的熟票颤声说:“我走了,再见!”
陶菊生从里间一出来就被瓤子九叫到烟榻旁。瓤子九面带笑容地询问菊生:
“你对我说实话:张团长张梅亭跟你家有亲戚没有?”
“没有,只是同乡。”
瓤子九接着说:“张团长就在城里驻防。他昨儿派人来给管家的送个片子,要管家的把你兄弟俩放出去。要不是他这张片子,你二哥今儿也不会挨几皮鞭。妈的打开窗户说亮话,靠面子你兄弟俩别想出去,沤的天数多啦对你们没有好处!”
“我明儿再给家写封快信,叫家中别再托面子好啦。”
“对啦,该流的脓终究得流出来,晚流不如早流。”瓤子九把烟泡安在斗门上,吸了几口又停住说:“我瓤子九对你兄弟俩没当外人待,巴不得你们能早点回家。我要不想帮你们忙我是杂种!可是你家里到现在还没派来一根人毛儿,我就是想在管家的面前替你们帮句好话,也他妈的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嘴呀!”
李二红睁开独眼说:“土财主都是宁舍人不舍钱,宁挨杠子不挨针,不拄哀杖不知道掉泪!过几天先把他二哥的耳朵割一只送到他家去,太客气反而误事!”
菊生的心一动,赶忙说:“我想家里不几天就会来人的……”
瓤子九把斗门上的烟泡拍完,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顺手向墙上抹把鼻涕。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抚摩着菊生的头发说:
“要不是我给你找个干老子,到现在你兄弟俩总要有一个‘送回老家’啦。回去吧,看见你干老子就说我瓤子九在骂他个杂种哩。”
菊生同王成山走出票房院,一阵尖冷的北风吹得他不由地打个寒颤。当他们从几座坟墓中间走过时,他感到非常害怕,浑身的毛发都紧张得直竖起来,好像真有许多鬼影在他的左右前后。刹那间,他在票房中所想的许多事都重新在心上迅速闪过,于是他心里边伤感地说:
“唉!只是把母亲闪①得太惨了!……”
①突然抛下叫做“闪”——
小伕子坐在火盆边栽盹。同院的老百姓都已经睡了。陶菊生躺在王三少的烟榻上,等候着三少回来。三少的烟家具非常讲究:盘子是紫檀木的;灯是一种名贵的白钢“十件头”①,风圈上有工细的透花图案;盘子边放一根烟枪,葫芦是南玉的,嘴子是玛瑙的,年深月久的沉香枪杆呈着紫红色,油浸浸的;盘子上有一个粗大的镶银的犀牛角烟缸,一个半大的象牙烟缸,还有一个扁圆的广东产的精致的牛角小烟盒。所有这些烟家具,以及钎子,挖刀,小剪之类,样样都给小伕子擦得没一点灰星儿,在灯光下闪闪发明,而紫檀木烟盘子光亮得照见人影。菊生和王成山虽然都有几分讨厌烟鬼子,却喜欢三少的这套家具。每当三少不在屋里时,他们就不管小伕子心里高兴不高兴,躺下去玩弄这些可爱的小家具消磨他们的无聊时间。如今,他们又在学习烧烟了。
①一种很排场的烟灯名字。这种烟灯,拆卸开一共有十个零件。
王成山的手指又粗又硬,十分笨拙,不会使烟钎子灵活地在手中转动。而且由于皮肤太粗涩,钎子上的烟膏总爱往指头肚上粘,愈心急愈不会烧成烟泡。陶菊生虽然在抽大烟这事上算得是“家学渊源”,但自己却没有一点经验,仅能把烟泡烧熟罢了。王成山失败之后,就把烟钎子递给菊生,两个人又对调一下地位。菊生好容易把烟泡滚大,滚圆,安上斗门,但当拔出钎子时却把烟泡弄碎了一半,那一半留在斗门上的也不通气。他把钎子放在灯上烧热,把斗门上的烟泡扎通,然后把烟枪送给王成山,他自己替王成山照顾着对准火头。王成山吸一口,喷一口,连一点烟气也吸不进肚里去。吸过了几口之后,他满足地笑起来,把烟枪推给菊生。菊生同他一样吸不进肚里去,胡乱地把烟泡糟蹋掉,就把这一套玩意儿放下,随后从枕头下摸出来几本残破的《三国演义》。这是他干老子近来唯一的随身读物,没事时就躺在灯旁看,有时还带着一种了不起的神气,摇头摆脑地念出声来。菊生在小学就读过《三国演义》;近来他偶然也拿出来看一回两回,但主要是看看每一本前面的石印图像。一看见菊生又把《三国演义》拿出来,王成山就立刻抓去一本,用他的粗笨的手指去沙啦沙啦地翻著书页,仿佛他自己也能够读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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