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107)

2025-10-10 评论

  “哪里话!”小伙儿客气地说,“今年年光坏,没有好东西待你们,请你们别要见怪。”
  媳妇把葱油饼翻个过儿,用锅排子盖起来,挤到丈夫的身边,夺过勺把子向面条锅里搅一搅,吩咐丈夫说:
  “好啦,快把桶拿来!”
  “盐不够,你尝尝甜咸①。”小伙儿为难地小声说。
  ①河南人说的“甜”往往就是“淡”,如“淡汤”说做“甜汤”,“淡水”说做“甜水”。
  媳妇用勺子舀了一点汤尝了尝,迅速地拿起空盐罐,倒进去半勺汤,涮一涮倒进锅里。
  “差不多,”她说,“麻利拿桶来盛吧!”
  蹚将们刚把饭吃毕,二管家派人来传,要大家马上集合。在稀疏的鸡叫声中,从村中心发出两三声萧萧马嘶。薛正礼带着他的人出了茅屋,向二管家住的宅子走去。
  各股头陆续都到了。最后,瓤子九也押着几十名票子来了。早有人在大门外的打麦场上打开一片雪,架起几捆高粱秆,燃起一堆火。所有的蹚将和肉票都围拢在火的周围,站的站,蹲的蹲。火光跳动在大家的身上和脸上。菊生看见他二哥蹲在斜对面,用忧郁的眼睛向左右偷偷地望来望去。他明白二哥在寻找他,便故意咳嗽一声。随着他的咳嗽声,二哥把脸孔转过来,两人的目光磁一起,马上又各自躲开。菊生又发现胡玉莹的舅倚着一个票坐在冰冻的湿地上,垂着头,衰弱地轻轻咳嗽,不由地心中很可怜他,从火边站起来,转身向大门看去。看见从院里牵出三匹马,他感到非常奇怪。全杆子只有管家的有一匹红马,菊生是认识的;这三匹马却完全陌生。三匹中有一匹鞴着洋鞍,白色的鬃毛剪得很整齐。牵马的三个人,有一个是蹚将,那两位穿着灰军衣,挂着盒子枪,显然是护兵打扮。这两位护兵一出来,立即引起了全场注意。瓤子九像猴子一样地跳着跑过去,向两位护兵说:
  “你看,我正在忙着烤火,把你们两位忘到爪哇国里去啦!妈的,现在就进城么?”
  “你们要起,俺们的事情也完了,不进城留下干吗?”一位白脸护兵回答说。
  “乖乖,我的亲家母,”瓤子九抓住白脸护兵的胳膊叫,“这一别又不知啥时候再见面,又得叫老子想断肠!”
  他们笑起来,骂起来,动手动脚地闹了一阵。随后他们停止了骂笑,咕咕哝哝地小声谈着,仿佛瓤子九在向他们探询着重要消息。正在谈着,二管家送一位穿驼绒大氅的人物从里边走了出来。瓤子九忙撇下护兵们,迎着穿驼绒大氅的人物说:
  “营长,现在就赶回城么?”
  “啊呀,瓤子九,你鳖儿子,我当是谁呢!”穿驼绒大氅的人物故作惊讶地骂一句,接着说:“怎么,不同老子进城玩玩么?”
  “现下不得闲,等有人替我管票房时,我一定进城瞧看营长去。”瓤子九回答说,声音中充满感情。
  穿驼绒大氅的人物叮咛说:“好好儿干,吴大帅还要起来的。马旅长需要你们的时候,我派人来叫你们,你们可不能不去!”
  瓤子九赶快说:“哪里话!管家的跟营长是朋友,我是营长的老部下,啥时候要俺们去俺们就去。决不会三心二意。”
  “就怕你们干好啦要价也高了。”穿驼绒大氅的人物说,哈哈地笑了起来。
  陶菊生对于这位军官和土匪的关系很感兴趣,但不能十分了解。他用眼睛把三位骑马的客人送出了村庄,耳朵继续追逐着那渐走渐远的马蹄声音。不过没等到马蹄声完全消失,二管家已经从村边走回,对大家发出命令:
  “起!”——
  

  “传,义子放稀①!”
  ①“义子”指两腿,“义子放稀”是要脚步放开,走快。
  下弦月透过薄云,照着寒冷的积雪未化的荒原。这一群土匪带着肉票,在寂静的荒原上匆匆前进,冰冻的雪花在脚下沙沙作响;有时打破落的村庄经过,常不免引起来几声狗叫。但乱世的狗是胆怯的,一边叫一边向黑影逃避,从不敢扑近队伍。有时从寨墙下边过,守寨人从寨垛间探头望一望,立刻又躲了进去,从寨墙上发出来悄悄的说话声音。除二管家偶然发出来催大家走快的简单命令,带条的时不时用黑话报告过河或过桥,以及大家机械地口传着二管家和带条的所说的黑话之外,没有谁再说别的话,也没人像往日行军时那样乱打闲枪。夜景显得特别的凄凉和森严,连交冬来常有的北风也在干枯的枝上噎住。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姚雪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