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特意来找你们的管家的,他可在薛岗盘着?”
赵狮子的口气柔和起来:“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
赵狮子已经走到了那两个陌生人物的跟前。他们客气地给他纸烟,同他小声地说了一阵。菊生虽然不能够听多清,但知道那两个人对赵狮子说出了他们的来历,而赵狮子也指点他们往薛岗应走的路。刚才的紧张情形,在他们的一阵谈话中消散完了。
看着两个人骑上马走了以后,赵狮子一脸喜气地转过头来,向菊生招一招手。菊生跑到了三岔路口,赵狮子悄悄地告诉他说:
“娃儿,咱俩都没有猜对,人家是徐寿椿派来的人呢。”
“徐寿椿为啥子也派人来跟咱们的杆子拉拢?”
“可不准随便乱说!”赵狮子嘱咐过后,接着又说:“一定是徐寿椿怕咱们的杆子叫马文德收抚去,才赶紧派人来吊吊膀子。娃子,你猜这两个货的马袋里驮的啥子?”
“啥子?”
“烟士跟钉子①。好极啦。”他快活地拍拍缠在腰里的子弹袋,“俺的子弹袋又该灌满啦!”
①土匪喜欢把子弹说做“钉子”,取其有相似之处。
“要是徐寿椿要跟马文德开起火来,咱们站在哪一头?”
“管家的想站在哪一头咱们就站在哪一头。”赵狮子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嘱咐一遍:“可记清,别谈闲条①!”
①“闲条”就是“闲话”,是土匪中常用的黑话。闲话有两种:一种是真正没有关系的话,一种是与己无干而足以泄露别人秘密的话。土匪中所说的“闲条”往往是指的后者。
留在土孤堆上的一大群大孩子和小孩子都赶了过来,围绕着赵狮子打听消息。赵狮子含糊地说那个人是从南乡的杆子上来的,和管家的是很好的朋友,特意来给管家的送烟土过年。在田野里玩了一会儿,天快黑了,赵狮子带着大家绕到了南门进寨。他把打死的几只老鸹送给别人,只留下那只兔子叫菊生拎着。“都各回各家,”他说,“谁再跟在我屁股后谁是兔子!”果然大小孩子们一哄而散,只有许多只眼睛依恋不舍地追随着他们。走过柴禾垛,菊生向屋里一看:七少已经走了,干老子也不在了。
“快点吧,菊生,”干奶站起迎着他说,“再晚啦就看不见贴对子了。”——
毕竟是荒乱年头,百姓和杆子为怕有人前来劫寨,不许燃放鞭炮,大家在静悄悄中度着除夕。
在薛大娘的窄房浅屋中,神也被挤在一起。在中间的后墙上挂着一幅陈旧的立轴,上半截画的是关公,下半截画的是增福财神。财神脚下贴着两个用黄表叠成的牌位,一个供的是历代祖宗,一个是薛大娘的十年前亡故的丈夫。立轴右边相隔着两尺远近,贴着一幅新买的灶君的夫妇神像:神头上印着简明日历,脚下是四个进宝童子;灶君夫妇和进宝童子的衣服全都是大红大绿的,在多灰的烟熏的墙壁上特别出眼,可算是这屋中惟一的艺术品了。
红对子和绿对子贴过以后,薛正礼匆匆地赶回来了。薛大娘在神面前点着蜡烛和香表,虔诚地跪下磕头。然后薛正礼,最后薛二嫂,都跟着磕过了头。陶菊生素不信神,当干奶用眼色催他磕头的时候,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着摇了摇头。干奶笑着叹口气,慈爱地责备说:
“成天在枪刀林里串来串去,你也该给关帝爷磕个头,求他老人家保佑保佑。”
看菊生无意跪下,干奶也不勉强他,望着他的干娘说:“菊生跟狮子娃一定都饿啦,赶快下扁食吧。”
由于神前的两对红蜡烛照耀得满屋通明,又加上红绿对子,以及屋梁上滴溜着的羊腿和猪肉,案板和缸盖上到处是包好的饺子,这小屋中到底也充满了过年的气氛。在吃着饺子的时候,薛大娘特别地显得快活,时常回想到太平时候,絮絮叨叨地叙述着当年寨里地主们每逢过年的热闹景象。薛正礼怀着心事,不大凑腔,但在他的母亲前又不得不装出来快活的样子。赵狮子显然很满足于目前的蹚将生活,对于老婆子的叙述没有兴趣;等老婆子的话告一个段落时,他顽皮地笑着说:
“大娘,你说了半天,尽是说的好主们怎么样排场,怎么样雷动风响,跟咱们有啥相干?”
“有啥相干?”薛大娘想了一想,说:“太平年光总比荒乱年光好!”
赵狮子嘻嘻笑着说:“有啥子好?太平年光人家好主们抄着手过日子,坐吃承穿,安享清福,可是咱们呢?咱们不出牛气力不能吃饭,出了牛气力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大酒大内地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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