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154)

2025-10-10 评论

  “可是安浆糊的实力不比咱弱啊。”七少重新蘸了一下钎于说。
  “那,究竟他的出身嫩,单凭枪支多也不能叫人心服。”
  七少把头放到卷作枕头的被子上,一面烧烟一面问:“收抚安浆糊,老马事前没派人来同水沫商量?”
  “老马知道咱北乡杆子跟南乡杆子不对,所以事前不肯让水沫知道,只听到些风言风语。”
  薛正礼和七少从南乡杆子的收抚谈到马文德要跟徐寿椿作战的谣言,后来又谈到初一五更派赵狮子干的那件事。据七少说,打死的那家人的本族到现在还没有进城报案,大概是不敢响了。他们嘀嘀咕咕地继续谈着话,陶菊生无聊地走到靠窗的抽屉桌边,从窗台上拿起一本书,拍去灰尘,看见暗灰的书皮上工整地写着《古文观止》四个字。他把书随便地翻了一下,又去翻别的书。窗台上堆的书有“四书”、“五经”、《唐诗合解》、《千家诗》,还有详注本《七家试帖诗》。这些书全不能供菊生排遣无聊,于是他就悄悄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走出二门,听见东屋和南屋里冷清清的,只有抽大烟的吃吃声音,大部分蹚将都在西屋掷色子,大声地叫着,笑着,骂着,骰子也唰啦唰啦地在碗中响着。他任何赌博都不懂,也自小对赌博不感兴趣,就迟疑地停留在西屋门口,偷偷地看一看王成山是不是也在里边。那色子碗放在地上,旁边播一支蜡烛在萝卜头上,人们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圈:最前边有一排在地上蹲着,后边有三四排弯腰站着,轮到后边人掷时就向前挤一挤,俯下身子,从别人的肩头上探出胳膊。后边的人不住地向前挤压,前边的人不住地用脊背和肩膀向后反抗,使这个小小的人堆没一刻不在动着。菊生好容易发现王成山也夹在人缝中间,既不在前一排,也不在最后一排,身子随着人堆在动来动去。菊生走进屋里去在王成山的撅着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把王成山的破棉袄的后襟用力一拉。王成山从人堆中直起身子,转过头来。一看是菊生在背后拉他,王成山赶快拉住了菊生的手,问:
  “你怎么还没有睡?”
  “我没有瞌睡。你赢了么?”
  “我是闲看的。”王成山笑了一下说。
  菊生想起来王成山没钱赌博,就把王成山拖到门口说:“不知谁在东屋吸大烟,咱们去烤火玩去。”
  “不,我要到寨墙上瞅瞅去。你踉我一道去寨墙上玩一会儿吗?”
  “好。”菊生点头说,十分高兴。
  王成山拿着步枪;带着菊生,走出大门。外面的夜色黑洞洞的,伸出手望不见指头。幸而不远的寨墙上晃动着几点暗弱的灯火,他们就手拉手朝着灯火摸去。爬上寨墙,菊生不由地打个冷战,鼻尖和耳朵立刻都麻木起来。东北风像刀尖一样地割着脸颊。他赶快把头上包的大毛巾向下拉一拉,把双手深深地插进袖筒。灯笼边摊着一条稿荐①,上边蹲着两个农民,共同披着一条破被子,不住地轻轻打颤。一个农民怀里抱着一支土枪,低着头正在打盹;另一个有一把扑刀放在脚边,嘴里噙着一根旱烟管,烟锅中的火星儿差不多快要熄了。看见王成山和菊生走到面前,那位抽烟的农民慢慢地抬起头来,一面就地上磕着烟灰,一面说:
  ①指编织的草垫子
  “啊,辛苦啦,吸袋烟吧?”
  “我们都不吸,”王成山回答说。“今夜黑儿可是真冷呢!”
  “冷?穿着皮袍子坐在屋里烤火倒不冷,只是咱没有那样好命。”
  王成山听着这人说话的口气不顺,想不出什么话来。那个打盹的农民抬起头来,睁开眼向王成山和菊生打量一下,望望天空,说:
  “要下雪了。”
  王成山也说:“要下雪了。”
  菊生抬头向天上望去,看见天空像一团墨似的黑,向远远的旷野望去也是一样。上下周围都是漆黑,只有挂在寨垛上的这些零零落落的纸灯笼在无边无涯的漆黑中发出来昏黄的光亮。寨墙上有人在敲着梆子,厌倦而无力地信口叫着:“天黑夜紧,把守好啊!”寨里寨外,偶尔有几声狗叫,和这单调的人叫声互相呼应。菊生原以为守寨是满有趣的,等到在寨墙上站一会儿,所有在心中想象的诗意都完了。他用肘弯将王成山推了一下,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去。
  菊生和王成山又走了十几步远,看见前边有三个人影,瑟瑟缩缩地挤在一起,还听见这三个人在小声说话。等他们走近时,有一个守寨人咳嗽一声,陡然没有人再做声了。但几秒钟过后,一个守寨人把梆子敲了几下,用有节奏的大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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