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生和薛三少午饭后由茨园出发,晚饭后到了刘家寨。他看到了他的干老子和赵狮子们几个人,却没有看见刘老义。随即他知道刘老义挂彩后被军队捉去了,他的干老子因为想护救刘老义也几乎被军队捉去。干老子这支人死伤了三分之一,剩F的这十几个人也每人只剩下三两颗钉子。他打听别的重要人物,赵狮子告他说:二驾和招抚委员都死了;管家的没有死,带着几个亲随人不知往哪儿去了。菊生又打听他的二哥,大家都说不知道芹生死活,只知道票房死得最惨。票房因为走得慢,赘累大,看票的蹚将几乎死净,而票子也死去十之六七。菊生没有哭,因为他希望他的二哥没有死,不久会打听出他的消息。忽然想到了他的小朋友张明才,他赶快问起来他的下落。人们告他说,听说张明才被红枪会抓了去,看他的打扮不像是票子,在他的身上砍了十来刀,后来被军队救了去;不过他的伤太重,未必能保住性命。菊生再也忍耐不下去,就伏在王成山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王成山想起来瓤子九、刘老义、跟他同来的那个进宝,还有许多熟朋友,虽然他竭力忍着不哭,但眼泪还是簌簌地落了下来。经他这一哭,大家的心中都非常难过,好久没有人再吐出一句话来。
这天晚上,刘道尹的表老爷看见菊生,十分喜爱他,便央几位宾客和薛正礼对菊生说,要菊生认给他做干儿子,他愿意帮菊生到省城读书。菊生认为这对他是个侮辱,坚决地拒绝了,弄得表老爷和几位宾客都很难为情。薛正礼向表老爷说几句抱歉的话,对菊生却没有一字责备,因为他知道菊生最瞧不起有钱有势的人,而如今也不同在杆子上的时候一样。他希望菊生跟着他去信阳,一面读书,一面替他办一点文墨事情。菊生要求赶快回家去,因为他很想母亲,母亲也一定日夜地为他哭泣。薛正礼允许了他的要求,拿出来几串路费,托薛三少辛苦一趟,送菊生回家。第二天早饭后,薛正礼、赵狮子、王成山和薛强娃,把他们送出村外。薛正礼嘱咐了一些路上应该小心注意的话,又拉着菊生的手说:
“娃儿,以后常给我来信啊!”
“不要忘下我们啊!”赵狮子也笑着叮咛,笑得凄然。
菊生同薛三少在路上走四天才到了邓县,中间因为马文德和徐寿椿有军事冲突,多绕了几十里路。一进大门,菊生就开始一面跑一面唤娘。母亲在床上听见了他的声音,悲哀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对站立在床边的大媳妇说:
“我听见菊的声音,是菊的魂灵回来了!是娃儿的魂灵回来了!……”
菊生的大嫂也听见菊生的叫声,慌忙地跑出堂屋。看见菊生的睫毛上挂着泪,带着哭声呼唤着跑进二门,后边跟随着几位邻人和一个陌生人,她惊骇地唉呀一声,迎上去一把抓住菊生的膀子,一面架着菊生往上房跑,一面用哭声报告母亲说:
“是真地回来啦!是真地菊生回来啦!”
菊生冲到母亲床面前,扑到母亲的身上,大哭起来。母亲用左手紧紧地搂着他,用右手乱摸着他的脸颊、下颏、耳朵、胳膊和手,还摸脊背,一面摸一面哭着说:
“你不是鬼魂,你确确切切是我的娃儿!你到底还没有死!你到底回到娘的身边了!……”
母子俩抱在一起,哭得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嫂去拉菊生,同时劝母亲说:“娘!你的病还没好,别大伤心了!”但这句话刚刚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靠在立柜上,用双手蒙住眼抽噎起来。一家三口人只顾伤心,忘记了还有位送菊生来的客人。薛三少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抽着纸烟。几个邻人围立在他的面前,向他小声地问长问短。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屋里的哭声才止。菊生哽咽着向母亲问:
“娘,我二哥有没有消息?”
“唉!谢天谢地,”母亲叹息说,“他也没有死!一个土匪看他跑不快,用刀去砍他,他一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军队赶上来把土匪打死,把他救活了。唉,我的儿,娘的眼睛快为你们哭瞎了!你看看娘的头发,三个月来完全急白了!”
“我二哥已经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还在唐县。你伯昨儿上东乡去问朋友抓钱去,明儿也许能回来。打算抓来钱做路费去接回你二哥,带查听你的下落。唉,你回来了好,你回来了好,真是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身边哩!”
“我大哥现在在啥子地方?”
“你大哥,他呀,”母亲忽然把菊生拉近一点,放低声音说:“他现在在广东,可不要走露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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