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不是瓤子九及时送来新武器,一定有更多的灌手挂彩。当鸡叫头遍第一次攻击时候,瓤子九兴高采烈地带着李二红跑来观战。看了一阵,他拍一下二红的肩膀说:“灌不进去,你快跟我回去想想法子!”他们回到小街上,叫开了一家做爆仗的小铺子,将火药用桑皮纸包成几个像蒸馍大的包子,插有引线,带回到刘胡庄的围子外。“就这样点着引线,”他告诉灌手们,“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到寨墙上。”灌手们照着他的吩咐,重新进攻。当第一个纸包扔到寨上时,不到几秒钟,突然间火光一红,一丈周围的守寨人都被烧伤,造成了极度的恐怖和混乱局面。趁着这混乱局面,其他的灌手们沿着梯子和门板爬上寨墙,骑在寨垛上用盒子枪扫射起来。于是刘胡庄就被撕开了。
二驾得到报告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向客人说:“营长,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瞧瞧。”他匆匆忙忙地拔上鞋子,提着手枪就向门外走,后边紧跟着一名护驾的,陶菊生和张明才,还有一个睡眼惺松的甩手子。他们翻过了小街外的倒塌寨墙,向笼罩着火光和杀声的刘胡庄跑去。这时候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半个天变成了血的颜色……—— 有些守寨人看见土匪已经破了寨,赶快跳出寨外逃走,但没有冲出去,都死在麦田里了。当菊生们离刘胡庄半里远近,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把最后一件着火的衣服一扔,浑身赤条条的,手中拿一根红缨枪,从东北角跳下寨墙,沿着一条大路沟向枣庄逃命。二驾和他的护驾的都没有步枪,盒子枪的射程不够,只能大声地叫一阵,眼看着这个人跑远了。
东寨门已经打开了。菊生们走进寨门,就见一个庄稼老头子倒在路上,棉袄上染着鲜血。老头子用力在地上挣扎,发出来痛苦的呻吟。二驾的护驾的照他的身上补了一枪,他立刻安静下来,颤抖着伸开四肢。二驾把他向跑边踢了一脚。“嗨,你看,”张明才拉一下菊生说,“他还没有死讫①哩!”为要向二驾表示自己勇敢,菊生浑身紧张地从地上拾起来一根木杠,照着老头子的头上打了下去。当他举起杠子的当儿,他已经有一点害怕并感受良心的谴责,打过后随即把杠子扔了。“好哇,”二驾称赞说,“小家伙怪有种的!”张明才也不愿在二驾的面前示弱,跑去拾那根杠子。但他脸色苍白,两腿打颤,把杠子拾起来向着老头子的死尸一扔,没有打中,杠子咕噜噜地滚到大路的那边。张明才喘着气惨笑一下。赶忙跑回到菊生身边,紧拉着菊生的手。菊生最后又向老头子投了一眼,跟随着二驾们继续前进。在向前奔跑时候,他忘不下这一次的残酷行为,特别是忘不下当杠子打下时,老头子最后的那一声呻吟,和满是皱纹的脸孔上白瞪的一只眼睛。
①“讫”是“完毕”,已经变成了文言词儿。但“死讫”却是我的故乡的话的语,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
往前又走了二三十步远,面前静悄悄地出现了一座漂亮的住宅,紧闭着黑漆大门。大门上没有一点儿枪弹或刀的伤痕,显然还没有土匪来过。但大门外边的小小的水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小孩的尸体。薄冰全被踏破了,池水都被染红了。池子中心,那儿的水也只有膝盖那么深,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穷家女孩,怀中紧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她向菊生们这一起走来者瞪大着恐怖的眼睛,一边脸孔上流满了鲜血。由于冷的关系,这小女孩库身颤抖,牙齿发出来不停的磕碰声音。那男孩的脸孔藏在她的胸前,身上带着血,看不出一点动静。二驾的护驾的预备用手枪打这个小女孩,但被二驾用手势阻止了。一位提着杀猪刀的甩手子从附近的一间草棚里跑出来,谄媚地迎着二驾说:
“二驾,你老来了!管家的跟弟兄们都在那边,”他用带血的杀猪刀向西北一指,“还在打哩!”
“这是谁做的活?”二驾望着池子问。
“我一口气砍了十二个,”甩手子带着夸耀和讨好的神气说,“这里边就有七个。要不是薛二哥拦挡一下,那个小女孩也早就‘回老家’啦。”
二驾带着菊生们绕过水池和漂亮宅子,向西边走去。那边继续在响着枪声,许多宅子已经在燃烧,被旋卷的浓烟包围,从浓烟中传出来女人和孩子的凄惨哭唤。经过一个菜园的时候,张明才突然地惊叫一声,抓紧了菊生的胳膊。所有的人都几乎同时一怔,停止脚步,向路边的茅坑望去。茅坑里,有一双穿绿色棉裤的小孩的半截腿露出屎上,还在动弹,一只脚赤着,另一只穿着红鞋。有人看见这是一个新来的甩手子干的事,都骂了起来。大家正在不忍心地瞧看这一双动弹的小腿,突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跑来。大家赶快转过身,看见刘老义追赶着三个拿大刀和红缨枪的农民向菜园这边逃命。二驾和他的护驾的连发几枪,当时有一个农民倒了下去,其余的两个转身向北,跑进两座宅子中间的夹道里,那夹道正开始被浓烟笼罩。刘老义向菊生笑着招一下手:“娃儿,跟我来逮活的!”说过之后,他直向夹道追去,消失在浓烟里边。二驾和菊生们赶快的离开菜园,向枪声较稠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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