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56)

2025-10-10 评论


“银娃比你们都过得苦,他早就有心下水蹚,刚才在门口站半天没有敢说出口来。”

她的丈夫问:“他跟你提过?”

“唉,提过几回啦。每一回他一开口说要跟你去,我就嚷他一顿。银娃这孩子起小就腼腼腆腆的,从来不爱多说一句话,也没看见他跟别的孩子打过架,如今竟然因为没饭吃,一心动想下水蹚!”

尖下巴抢着烟袋说:“哼,瞪着眼睛饿死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给他立碑!”

“他爹会亲自来找二叔,”四方下巴的强娃说,“求二叔收留银娃。”

“唉,真是!”薛正礼摇了摇头,向尖下巴望了一会儿,带着忧郁地神情问:“胜娃,你是不是也想下水?”

尖下巴冷淡地笑一下:“我不蹚,二叔,你老人家不用发愁。”

“你不蹚?”薛正礼感到意外地问,“你为啥不蹚?”

“我要吃粮去,”尖下巴的胜娃回答,一面装着烟袋锅。“过破五就走,已经约好了十几个同伴。”

“都去吃粮?”薛正礼继续着诧异地问。

“都想跑得远远的,见见世面。”

薛大娘不满意地骂着说:“胜娃,你这个坏东西,你自己愿吃粮就去吃粮好啦,为啥还要勾引别人陪着你?”

胜娃生气地分辩说:“哪龟孙勾引别人!大家看蹲在家里没有好日子,都愿意出去吃粮,谁也没勾引谁!”

薛大娘叹息着说:“唉唉,这真是末梢年!年轻人不当蹚将就当兵,庄稼活越来越没人肯做,田地不都要荒起来了?”

“荒起来活该。”胜娃把烟袋锅探到菊生的火罐里吸着,又带着嘲讽的口吻说:“地都荒完了,让那些好主们跟穷人们一样地扎住脖子。”

“劫数!劫数!这一劫刚刚开头,看看将来得多少人死呵!”

“哼,要不叫人们自己来剔剔苗儿,再过几十年不是要挤破世界?”胜娃冷淡地笑着说,向菊生看了一眼。

菊生虽然不相信宿命观念,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确是人民的一大劫难。他想起来当他刚能够记事的时候,那些留着长发的“善人们”常常用悲哀的声音对群众唱读“善书”①,警告人们,说大劫眼看就来到头上,到那时,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父母妻子不能够团圆。除兵灾和匪灾之外,还有旱灾,水灾,各种各样的疫灾。经过这一切灾难之后,良好的田园都要荒芜,十成人要死去七成。每次当“善人”站在板凳上唱出来这种预言的时候,那些坐在地上的听众都害怕得不敢做声,女人们偷偷地流着眼泪。这些预言变成了乡下人的谈话资料,到处传播,到处使人们的心为它浮动。人们一提到这种预言,就同时要提到黄巢和闯王的故事,和不知什么年代的一次顶顶惨重的旱灾。菊生那时候还不晓得黄巢和闯王是历史上的人,还以为他们还都在活着,所以每次大人们谈到这两个人物,他就躲到母亲的怀里叫怕,几乎要张开嘴大哭起来。这些记忆已经有十年左右了。十年的时间在成年人看来不算太长,但在一个像菊生这样的孩子看来,就长得有些渺茫。此刻干娘和胜娃的几句话把他的心带回到遥远的过去,他仿佛又听见那些“善人们”的像哭泣一般的声调在空中飘扬……

①“善人”是一种斋公,一般都有秘密和公开组织,向人们宣讲所谓劝善惩恶的迷信书,即所谓“善书”。

“这是谁送来的?”薛正礼突然望着挂在梁上的一只羊腿问。

薛二嫂回答说:“是丁国宝他妈送来的。她说你派人给她送去了五十块钱,她没法报答,特意买了一只羊腿送来。我不要,她高低不依,还跟她争执了半天。”

“丁国宝!”菊生心里叫,想起来被红枪会打死的那一个年轻蹚将。

薛正礼说:“唉,苦命人!”他摇摇头,眉毛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薛二嫂叹息说:“你看,国宝的媳妇才十九岁,往后还有悠悠几十年,日子咋过!”

一个印象从菊生的脑海里闪出来:丁国宝不止一次地说他的女人是童养媳妇,跟他的感情极好。

薛正礼用低沉的声调说:“穷人家不能够太讲究。等小孩子离了脚手,她要是愿意走①也不必勉强她守②。”

①“走”即“改嫁”。

②“守”即“守节”,寡妇不改嫁。

“守啥子呵!”薛大娘插进来说。“荒乱世界,年纪那么轻,又不是有钱有势的家儿,守个屁!”

“下水还不到两个月……”薛二嫂又喃喃地说了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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