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72)

2025-10-10 评论


屋里静得连灰星儿落地上都有声音。但他正说着话,菊生和王成山听见背后有匆匆的脚步声走来,赶快踮着脚尖儿离开门口,贴着墙躲在黑影里。走来的青年把门一推,走进屋去,随即又返回身探头门外,用眼睛向左右黑影里搜寻,怀疑地问:

“那谁呀?有人么?”

王成山心虚地把菊生抗了一下,从黑影里站出来,不好意思地说:

“没有人,是我,查寨的。”

“不来屋里烤烤火抽袋烟吗?”

“不啦,不啦,俺们该回去啦。”

好几个人已经伸着脖子把头探出门外来,很客气地让王成山和菊生进里边烤火吸烟。王成山和菊生不敢再打搅人家,赶快一面推辞着一面走开。转过大树,菊生悄声问:

“刚来的这个不是给七少家做饭的新娃么?”

“哎!他们是在这里拜把子哩。”

“你看,他们都不愿再做活了。”

王成山没有再说话,感慨地咂一下嘴唇。他们走进七少的院子里,萌生同王成山到西屋望一望。王成山留下烧火。菊生自己回到书房去。菊生刚刚在床上躺下,七少奶提着铜火罐,抱着水烟袋,叮噹叮噹地走了进来。

“二哥你想想,”七少奶倚着靠窗的书桌说,“咱们为的啥?你下水有一半是为了你七兄弟,他还不是为着茨园寨这些有钱有地的自家屋的①?其实咱已经打瓦啦,咱怕啥?人家长门跟二门正发正旺,拼命放帐,拼命置地,方圆几十里谁能敢比?要不是你七兄弟在乡下结交蹚将,替他们遮风挡寒,哼,你看他们还能够发财不能!”

①自家屋,即本族,尤指近族。

“哎,你真真啰嗦!说这话有啥意思呢?”

“啥意思?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不要命地混,叫长门跟二门白捡天大便宜!”

七少不胜其厌烦地说:“走吧!走吧!我就不爱听你说这些话!女人家见识浅,偏偏要多管闲事!”

七少奶愤怒地把铜火罐往桌上一放,腾出右手来向七少恶狠狠地捣几指头:

“哼,算我见识浅,终有你哭不出眼泪的时候!”

薛正礼劝解说:“不要生气,只要全村子能够平平安安的,我跟七少也不枉糊一身青泥。”

七少说:“二哥你不要劝她,她就是好啰嗦,不管该说不该说的话她都要说。”

“好,咱两个打手击掌,从今后我再说你一句话叫我的嘴上长疗!”

七少奶愤愤地走出书房,回到上房里大声地喊几句新娃,得不到答应,自言自语地说:

“新娃这东西也越来越可恶,这么早就去睡了!”

菊生的身上冷得打颤,连忙把被子向上拉一拉,蒙住了头。但他胡思乱想着,很久很久才入睡多。他做了一个可怕的凶梦,梦见到处都是大火,他东逃西奔,逃不出火的海洋,眼看着许多人烧伤了,烧死了,许多人跟他一样的在火海中哭叫着东奔西逃,没有出路。到了鸡子开始叫明的时候,他出了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了—— 薛岗和茨园的地主们轮流请客。在杆子上稍有面子的蹚将都天天有酒席可吃,甚至有些蹚将一天赴两次酒席。有些中小地主们请不到管家的和二驾光临,只好请二流和三流脚色。瓤子九和薛正礼因为是本地人,不好意思拿架子,被请的次数比别人都多。这样一直热闹到元宵以后,酒席才慢慢地稀少起来。

从破五以来,青年农民们就在地主们的号召下开始准备着各种故事,每天锣鼓声咚锵咚锵地不断响着。一过初十,故事的准备越发积极,附近小村中有许多青年人被找来参加;有的白天没有空,晚上就在月亮地加工演习。他们准备的故事有旱船、高跷和狮子,每一种都有两班,好在元宵节作个比赛。从十四这天起,薛岗和茨园突然热闹,故事正式扮演了。附近的卖糖的,卖花生和纸烟的,吹糖人的,卖甘蔗的,唱独角戏的,都纷纷地赶了来,在薛岗和茨国两个寨子中寻找赚钱的机会。连著有好几个年头,薛岗和茨园没有这样地热闹过了。但今年的热闹显然和太平时候的热闹不同。在民国初年,每逢过年,薛岗和茨园不仅有故事,而且还有戏,还有焰火。故事不仅在薛岗和茨园玩,而且还在附近的村庄玩,每到一家地主的门口玩一玩都有封子①。那时候,家家户户,不管贫富,还都把年节当年节。富人固然在年节穿戴崭新,穷人也总要换一件干净衣服。年轻的女人们穿得花花绿绿的,满头上戴着花儿,脸搽得像晚霞一般红,一群一群地挤在门外看故事,看焰火,或坐在庙前看戏。从方圆十里二十里赶来拜年和看戏的也很多,有的坐着轿车,有的坐着牛车,差不多的牛都是又肥又大的,毛色光泽得在太阳下闪闪发明。但今年既没有焰火也没有戏,年轻的女人很少露面,也很少见人穿新衣服。今年这热闹是没有根的,只不过是少数地主们特意为蹚将们制造的一点点热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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