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8)

2025-10-10 评论


为着票房中只有一张小方桌,这一群新来者就分开在两处写信。芹生和菊生被带到大门左边的书房去,其余的留在票房。芹生和弟弟面对面坐在靠窗的方桌旁边,桌上摆着笔砚和信纸。偏西的阳光凄凉地斜照在他们身上。窗外有一株半枯的老槐树,一只麻雀在树梢上瑟缩地欺嗽鸣叫。槐树旁竖着一堆高粱秆,旁边是一个盖着磨石的红薯窖。西风吹着高粱的干叶儿唰唰作响。兄弟两个同时都想起来在故乡常常听到的票子生活,据说土匪把票子的眼睛用膏药贴住,耳朵用松香焊住,口腔用手帕或棉花塞实,手和脚用铁丝穿在一起,就这样投进红薯窖或高粱堆中,纵然军队打旁边经过也无法知道。芹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提起笔还没有写出一个字,眼泪已经抢先落到纸上。菊生瞟了他二哥一眼,泪珠忽然涌出眼眶,但赶忙偷偷擦去,为的不愿叫看守的土匪瞧到。他忍着便咽小声说:

“信上不要写得太可伯,免得娘要哭坏了。” 四

午夜,小河在星光下哗哗地流着。马蹄踏上河边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像琴韵一般悦耳。从远远的上流传过来守寨人的稀疏的梆子声,稀疏的狗叫声,还可以隐约望见晃动的点点灯光。一阵尖冷的北风飒飒地吹过河滩,管家的骑的马振一下红鬃抬起头,迎着风怅然凝望,发一声萧萧悲鸣。

为着一个病票没抬到,怕万一会发生事故,管家的命令杆子暂停在小河边上。五分钟后,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走近河岸,管家的在马上不耐烦地向身边的弟兄吩咐:“去,送那个害病的家伙回他老家去!”随即一个弟兄转身向河岸迎去,一面拉开枪栓,一面用低而沉重的声音向岸上叫:“(此足)住①!(此足)住!”岸上的人们听见这叫声立刻上步,黑暗中有人擦一根火柴点起来一根纸烟。那个病票大概正发着高热,被抛到路旁的时候没有发出来一声哀哭。火光一闪,枪声响了,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滚下河岸。人马都以最大的静默倾听着岸上动静。片刻间,小河像咽住不流,而空气简直要在严寒中凝固成冰。

①当时土匪中忌说“停住”,拿“(此足)住”代替“停住”。“(此足)”的意义和“踩”字差不多,想系一声之转。

“起①!”管家的又命令说。“让票子走在中间,不要挤下水里去!”

①土匪中把开步走叫做“起”。

带条的①首先踏上了独木板桥,向后面投来个低声警告:“传!孔子②上霜很滑,小心一点走!”

①土匪中把带路的人叫做“带条的”。

②土匪把桥叫做“孔子”,因为桥下有孔。“孔”字读去声。

“传!孔子上霜很滑,小心走!”后面的人照样把警告传递下去,一直到队尾为止。

过了小河,队伍在星光下的小路上扯得很长,前边的人们不时得(此足)住等待。约摸走了一个多钟头,经过一个有许多瓦房的大村庄。有一股土匪放着枪冲进村里,随即有两个麦秸垛和一座房屋燃烧了,火光向突然变得浓黑的天空乱伸舌头。沉沉的静夜被搅乱了咐庄里到处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原野上到处是慌乱的狗叫声;乌鸦哑哑地啼叫着离开树枝,结队向远处飞去。

“爷们是李水沫的杆儿,大家都听着呵!”土匪在火光中大声喊叫。“限你们三天以外,五天以里,把片子钱①如数送到。要是五天以内不送到,爷们再来时杀你个鸡犬不留!……”

当小股土匪进村里放火时,大队人马盘在村边的路上等候,向天上放几枪助助威风。催过片子后,集合到一起动身,又走了两个钟头模样,下弦月刚刚露出岭脊,他们才在一个相当大的村庄盘下。村中的地主们还没有腾好房屋,除少数有地位的首领之外,其余的土匪和票子暂盘在一个麦场里休息。因为月光被一排房屋遮住,麦场中只看见一堆一堆的模糊人影。纸烟的火星忽明忽暗,在人影中晃来动去。一个矮矮的黑影晃到场中心,对瓤子九悄声说了几句。随后,瓤子九匆匆地走到芹生面前,问:

“我白天对你讲的事,你对你弟弟讲了没有?”

“我还没有讲。”芹生说,赶快从地上站起来。

“这是为着救你们,为啥不讲啊?你现在就对你弟弟讲吧,三少在等着哩。”

“好,好,我现在就对他说。”芹生回过头望着弟弟,发现菊生也正用惊愕的眼光望着他们。菊生的大眼睛是那么有神,虽然在昏暗的夜色中也看见两颗发光的黑眼珠滴溜乱转。对着弟弟的这双大眼睛,芹生迟疑了一Www.tianyashuKu.com下才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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