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村庄中剩余的农人正端着稀饭碗,瑟缩地蹲在路边的太阳光下。大家都非常沉默;老年人的咳嗽声,孩子们的吸进鼻涕声,和喝稀饭的呼噜声互相应和。当这一群客人从村边出现时,他们惊异地抬起头,端详着客人的服装和神情,好像发现了一个不能理解的严重问题。他们纷纷地从地上站起来,对走过面前的客人打着招呼:“歇一歇,吸袋烟吧!”“请喝碗稀饭吧!”虽然他们的声音表面上同往年一样的朴实和亲切,可是骨子里却满含着恐怖和关怀。他们一面打招呼一面在心里问:“他们到底是哪儿的人呢?难道不晓得这条路上的情形么?”等客人走出村庄后,他们就拿这些过路的“洋学生”作话题,纷纷地谈论起来,因为差不多半年以来,他们就没有在这条官路上看见“洋学生”和远路人了。
被善良的农人们所关心的这群客人,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所经过的地带是多么危险,不过除此外又有什么道路可走呢?三天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死亡的威胁中,只好听受着命运摆布。在这条官路上,他们已经好几次看到横陈在路旁的、被土匪杀害的尸体,也时常听到稀疏枪声。如今这奔回故乡的长途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半,再有三天或四天就可以脱离了危险地带。每天晚上住店时,他们所听到的都是些恐怖消息,不是说某地方又烧了几个村庄,便是说某村庄又打死了多少男女。有时他们简直不敢向店家打听消息,甚至对店家也抱着很大疑惑。有时他们刚刚走过不久,土匪将他们后边的旅客劫杀;有时又恰巧土匪将前边的旅客劫杀完毕,他们幸运地从出事的地点通过。这些毫无把握的幸运不仅不能解脱他们心上的恐怖,反而更增加对前途的恐怖和忧虑。他们是多么地想一步就跳到故乡,但是这条长途是多么地不易走呵!
“我说,芹生,”一个叫做胡玉莹的廿三岁的青年,终于打破了沉默说起话来,“那个家伙我越想越发疑,你看会不会出岔子?”
陶芹生一直皱着眉头,胡思乱想着。他是一个神经质的青年,敏感,多疑,容易陷入绝望的忧虑之中。自从打信阳逃出以来,不管白天多么辛苦,他没有一夜不是惊心吊胆的不能安眠。他虽然比他的弟弟菊生只大三岁,可是对兵和匪的事情远较菊生了解的清楚。菊生刚满十四岁零两个月,完全是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孩子,把冒险当做游戏和英雄事业,死的威胁只能引起他一种漠然的害怕。只要别人不提醒他土匪是多么残忍,他反而很希望能遭遇一次危险,看一看土匪到底是什么样子。芹生很爱他的弟弟,假若不是同菊生一道,他也不会像如今这么操心和害怕。一时一刻,他都在设想着种种不幸的事情降临,准备着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他弟弟的平安还家。正因为他想得太多,晚上不是失眠便是被噩梦缠绕,此刻他的脑壳里像满塞着潮湿的木片,胀得发疼,对于胡玉莹的话一点也没有听见。
“芹生!芹生!”胡玉莹靠近一步小声叫。“我怕那家伙不是好人,说不定会是个眼线。”
“我也是这样想,”陶芹生蓦然转回头来说。“我早就疑惑他不是个正经家伙,没有敢说出口来。刚才他一往那条小路上走去,我越发觉得奇怪,所以才催你们赶快走。”
“你们说的谁?是那个昨晚间跟咱们住在一个店里的家伙吗?我也看他有点来路不明!”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插嘴说,脸色发白,声音禁不住有点微颤。
胡玉莹肯定地补充说:“刚才的枪声就是从他去的方向传过来的……”
“不要管他!”陶芹生像下紧急命令似地喘着气说:“我们赶快走,越快越好!”
两把小土车落在他们的背后约摸有一箭远,陶芹生和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焦急地转回头来,催促推车的放快脚步。坐在土车上的陶菊生正观望着荒凉的隆冬原野,这景色他仿佛在什么小说上曾经读过,从他的天真的心头上生出来一些捉摸不定的诗的感想。一听见前边的喊叫声,又看见他们的惊慌神情,陶菊生和另一位姓张的小孩子蓦地跳下土车,向前跑去。姓张的孩子拉着那位中年商人的袖口,害怕地咬紧嘴唇,不敢问到底要发生了什么事情。菊生明白了大家害怕的原因之后,他虽然觉得他们对那位怪人物的猜疑未必可信,但心上也多少有点紧张。他一面跟随着大家匆匆赶路,一面幻想着他们突然被强盗拦住的情形,在心上创造着惊险故事。忽而他幻想着在强盗的射击中勇敢地逃脱;忽而他仿佛看见他和同伴们都被土匪捉住,他微笑着一言不发,对腿肚上洞穿的枪伤仅只淡淡地瞟了一眼;最后,他仿佛看见母亲像疯了似地在旷野嚎哭,野风吹散了她的苍白鬓发。看见这最后的一个场面,他的心顿然间充满凄酸,两只大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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