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178)

2025-10-10 评论

  于是,能走远路的其实只剩下了商人和僧人,而具有明确文化意图的只有僧人。
  我们这一路走来,曾在埃及的红海边想象古代中国商.人有可能抵达的极限,而在巴比伦和波斯古道,则已经可以判断他们千年之前明确无误的脚印。
  千年之前,当其他古文明的马蹄刀剑挥酒千里万里的时候,中华文化还十分内向。终于有两个僧人走出,抱着精神文化的目的,要用中国文字来吸纳娜矽卜的智慧。我们与他们在键陀罗逆向遭遇,但接下来,却不再逆向,而是要追随他们去考察印度,即他f门所说的佛教圣地天竺了。
  在塔克西拉的山坡上我一直在掐指估算,法显和玄奖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实际上是插入了异国他乡的历史,那么,插人了人家的哪一段历史呢?
  法显是五世纪初年到达的,离释迎牟尼创立佛教已有九百年,离阿育王护法也有六百多年,已经进人大乘佛教时代的中段。大乘佛教经二百多年前的马鸣和一百多年前的龙树的整理阐扬,在理论上已蔚为大观,在社会上则盛极一时。法显在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向西不远处,当时叫弗楼沙的所在(今天的白沙瓦)曾见到过壮丽的“迪腻色迩大塔”,叹为观止,而当时这样的大塔比比皆是。这也就是说,他来对了时候。
  玄奖比法显晚到了二百多年,已是大乘佛教时代的后期。但他比法显幸运的是,遇到了古代印度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君主戒日王。戒日王正在以极高的政治威望和文化才能重振已处衰势的大乘佛教,对玄奖也优礼有加。那么,玄奖来的也正是时候。在戒日王之后,佛教衰微,以后就进入了密教时代。
  他们在历史的辉煌期到达,敏捷的求索目光不能不关注辉煌的来源和去处。因此他们实际取到的东西,要比带回米的典籍多得多。
  稚嘛在研究佛教的时候不能不追溯佛教产生前的背景文化,例如吠陀文献,以及其中的《奥义书》,还有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等等。这一来,就由宗教碰撞到了一种古文明源头,既独立又深厚,品顺不尽。我本人曾钻研过一阵徐梵澄先生译的(五十奥义书》,又为了探索古代东方艺术史而苦读过婆罗多牟尼的《舞论》,已经深感这种文明的宏大和艰涩。面对一个古老文明,就像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光从书本里读读对大海的描绘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也应站到岸边闻一闻海腥味。法显、玄奖明白这一点,所以甘于历尽艰苦而来,成了东亚文明与中亚文明之间深层沟通的首批使者。一切深层沟通都不能仅靠文字资料,而必须以脚步、目光乃至整个血肉之身区作为船筏。
  人生太短促,要充分理解一种文明已经时间不够,更何况是多种文明。于是大家都变得匆忙,而匆忙中又最容易受欺,信’了一些.几经误传的信息作为判断的基点,既伤害了自己又伤害了文明。因此,应该抓紧时间多走一些路,用步履的辛劳走出受欺的陷阱。法显、玄奖在前,是一种永远的烛照。
  我们,别看车轮滚滚,其实也就是在追摹他们罢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七日,伊斯兰堡,夜宿M日叮沁tt旅馆

  本来今天就要向印度出发,先在拉合尔(肠ho、)停留一天,然后人境。但巴基斯坦总统明天要见我们,行期只得延后。
  我是早就锡功子不见各国领导人的,那次约旦国王接见我们一行,我也只是躲在接见处外面的大街上,欣赏禁卫部队的车辆和。以色列和伊拉克领导人的接见,我也没有参加。我的观察重点不在今日政界,又厌烦那些礼仪,大家也就照顾了我。
  那好,今天终于托总统之福,有了半天余暇,我可以坐在旅馆里想点事了。旅馆对窗是棕黄色的山脉,当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到伊斯兰堡后伪装得病,到这山上去休息,其实是悄悄去了中国,开始打开中美关系大门的。
  据说为了迷惑记者,他的车队当真向山上开去,他却坐了一辆别的车去了机场。我现在看这条山路,还十分清晰。有一段时间,偌大.个中国与外部世界的神秘通道竟然就在这儿,现在想来冼如隔世。
  其实这儿一直是印度河流域连接中亚和东亚的北方通道,当然也是恒河流域乃至整个印度半岛的陆上门户。这也难怪,尖角形的印度半岛在陆地上整个儿都被高山封住了,北边是喜马拉雅山脉,西边是苏来曼山脉,东边是若开山脉,南边是大海,那么,这口朽直道,这个门户,虽然门槛高了一点,终究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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