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89)

2025-10-10 评论

  死者将拖到不远处,由政府的火葬场焚化。但一般.人绝不进毛肠个火葬场,只要有点钱,一定去河边的烧尸坑。这个烧尸坑紧贴着河面,已成为河床的一部分,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边,船侧已排着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尸体。
  焚烧一直没停,恶臭扑鼻,工人们浇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气味更加让人窒息。这一切不仅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而且居然成了恒河岸边最重要的景观。几个烧尸坑周围很大一片陋房,全被长年不断的烟火熏得油黑。火光烟雾约十米处,浮着半头死牛,腔休在外,野狗正在啃噬。再过去几步,一排男人正刷牙咽水,一口又一口。
  我们太脆弱了,看到这里,全都扒在船沿上站不住,要把胃里的一切全都翻腾出来。
  我请读者原谅,不得不动用一些让人很不舒服的描写,这与我过去唯美主义的习惯完全不同。我不想借此表现对另一个民族的鄙视,却也不想掩饰我对眼前景观的态度,因为这里的悲哀关及全人类。
  人之为人,应该知道一些最基本的该做和不该做。世间很难找到一头死象,因为连象群也知道掩盖。再一次感谢我们的先秦诸子,早早地教会中国人懂得那么多“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己之不欲,勿施于人……有时女升像管得严了一点,但没有禁止,何以有文明?没有围栏,何以成社会?没有遮盖,何以有羞耻?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
  在恒河边,我看到的是,人的肮脏、人的丑陋、人的死亡,都可以夸张地裸露,都可以毫无节制地释放给他人、释放给自然。
  由于人口爆炸,这种行为正在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聚合,庞大的人群正日以继夜向河边赶来。
  说什么要把自己的生命白始至终依傍着恒河,实际上是毕其一生不留任何余地地糟影故亘河。我忿恨地想,早年恒河还清,尚能照见人脸的时候,人们至少还会懂得一一点羞耻吧,现在在恒河眼中,这群每天早晨破衣烂衫地一个劲)曰卜污一,长时间拥塞在河边等死,死了后还要把生命的残渣丢在河水中飘荡、炫耀的人,到底算提川.么?我知谊一定会有人向我解释一个天天被河水洗涤的民族多么千净,一个在晨雾中男女共浴的图景多么具有诗意,而一种古老的文明习惯又多么需要尊重。这止如一直有人劝我,写得轻松愉快一点吧,别共闭吕么较劲、那么沉重。对这一切解释和劝说我全然拒绝。今后哪怕有千条理由让我来说几句“恒河晨浴”的美丽,我的回答是:眼睛不答应,良知不答应。我在那里看到的不是一个落后的风俗,而是一场人类的悲剧,因此不能不较劲,不能不沉重。
  恶浊的烟尘全都融人了晨雾,恒河彼岸上方,隐隐约约的红光托出一轮旭日,没有耀眼的光亮,只是安静上升。我看着旭日暗想,对人类,它还有多少耐心?
  阳光照到岸上,突然发现,河边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个用白布紧包全身、只露脸面的女子,她毫无表清,连眼睛也不转一转,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风中。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她既不像日本女子,也不像韩国女子,而分明是一个中国女子l估计是一个华侨.不知来自何方。
  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或作出了决绝的选择?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齐齐地抬头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见我们,让我们帮她一点什么。我们心里都在呼喊:回去吧,这哪里是你来的地方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瓦拉纳西,夜宿TajC朋ge、旅馆   到了瓦拉纳西,朝北拐向尼泊尔已经很方便。但在鹿野苑产生了一个愿望,很想再东行二百多公里,去看看那棵菩提树。菩提树的所在叫菩提迎耶,理所当然也是一座圣城。
  我当然知道现在能看到的菩提树已不是两干五百多年前的那一棵,但地点应该不错。
  更重要的是,我想走一走释迹牟尼悟道后走向讲坛的这条路。二百多公里,他走了多久?草树田禾早已改样,但山丘巨石不会大变,估计会有一些特殊的感受。从瓦拉纳西到菩提迎耶,先走一条东南方向的路,临近菩提趣耶时再往东转。出发前向过当地司机,说开车需要十一个小时。二百多公里需要十一小时?这会是一条什么路?
  待到开出去才明白,那实在是一个极端艰难的行程。窄路,全是坑坑洼洼,车子一动就疯狂颠簸,但获得颠簸的机会很少,因为前后左右全被各色严重超载的货车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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