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122)

2025-10-10 评论


  沈绿爱的心又激动又压抑,她对这个偌大的庭院,怀着极度矛盾的心情,她既想一把全部捏在手心,又想全部撒开不管。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她手里那串从前松松的钥匙圈,此刻叮叮当当,越来越满了。她跟着婆婆走了不知道多少房间,她真的想不到,这五进大院子,有过那么多的房间。她能猜出哪些房间对婆婆是充满记忆的,在这些房间里,婆婆总要恋恋不舍地四处张望好久,有时又闭上眼睛,仿佛要把这看到的一切关进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烛光照着婆婆的身影,映在墙上,巨大,恍怎,仿佛她已经在那个世界里了,此刻见到的是幻影一般。

  五进院子走完后,沈绿爱以为婆婆要回大厅祭祖去了,谁知她又打开了边门,她们还要到茶庄去。

  后场很空很大,两旁铺着木板,从前一到春天,这里就坐满了来拣茶叶的姑娘,多时要到近百个呢。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梁上便结满了蛛网。婆婆径直穿过了后场,轻轻推开了堆放茶筛的房间,她在房间里站了很久,沈绿爱不明白,为什么婆婆拿起了竹筛,凑近眼前。她要看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最后,婆婆走出了后场,却往前店走去了。绿爱迟疑地说:“妈,不是有规矩,女人不准上前店吗?”

  婆婆不理媳妇,打开了门。两个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前店。

  她们举着烛台,先在柜台里面照了一遍,走了一圈。那些白天在后场她们亲手触摸过的茶听茶盒,整整齐齐放在这里,她们觉得好奇。然后,她们又到柜台外,绕着那张巨大的评茶台,轻轻走了一圈。大理石面又凉又硬,反映出了烛台,甚至反映出她们这两张女人的脸了……

   茶庄真大啊!真了不起啊!这个厅堂,真宽敞啊!原来前店就是这样的……

  现在,她们两个,终于来到了大厅。厅堂上挂了祖宗遗像,又有各个牌位,牌位前摆了丰富的祭品,林藕初看了,皱着眉头说:“怎么少了一副碗筷?”

  婉罗说:“没有哇!都齐了。”

  绿爱使了个颜色,婉罗明白了,连忙又去置了一副来。

  林藕初亲自点了龙井茶,香香配配,一盏一盏,敬在牌位旁。那副没有牌位的碗筷前,她敬了一盏黄山毛峰。大家都明白她在祭谁,也明白她这样祭的意思。大家就朝人群里找天醉,却不见他的人影。

  嘉和就站在奶奶的旁边,他是和奶奶一起跪下去的。他站起来的时候,奶奶依旧跪着。他站了一会儿,又恍然跪了下去,再站起来,奶奶依旧跪着。大家等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又跪了下去,再站起来时,奶奶依旧跪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从黑暗深处涌上来的恐惧,突然慑住了嘉和,他边蹲下边叫:“奶奶,奶奶!”

  奶奶全身硬硬地摇晃起来,头却依然顶着地,不吭声。

  嘉和一抬头,看到灵台上放着一杯茶,一根花白辫子,嘉和吓得大叫:“奶奶!奶奶!“

  他使劲地一推奶奶,奶奶倒了,咕嘻嘻,像一截木偶,头和膝盖碰在一起,两只手撑开着,脸上一副虔诚的神情。

  接着,整个忘忧楼府都听到了一个男孩子的凄厉的尖叫:“奶奶!奶奶!奶奶!“

  无论男孩的父亲,还是男孩的母亲,都没有听见这象征着忘忧茶庄一个时代结束时的叫魂之声。当他的母亲以僵硬而又虔诚的姿势,用她临终的祈祷来要求亡灵护佑这个杭城著名的茶叶家族时,杭天醉用他在忘忧茶行支取的最后一枚银洋,换得芙蓉烟再一次地不可自拔地陶醉在了从未有过的虚无的迷幻之境中了。
 
 
 
 
 



他沉默寡言,身材削瘦得亦如一把薄剑。他身体并无疾病,但脸上总若隐若现着某一种无可言说的痛苦。人们对他既为将子为庶出的特殊地位予以理解,但他似乎并不在乎这种理解。一放学,他总是先到妈处问安,然后再问有什么事情可以干。他已经可以写得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了,用来书写借据、款单、凭证等等,绰绰有余。

  大弟嘉平恰与他的个性相反。嘉平是无拘无束的,快乐的,直言不讳的。他对一切来自自然和书本的知识,都抱有强烈的实践的兴趣。然而,由于他的过于好动,他对生活的态度又带上了浮光掠影的应接不暇。一年四季他都有走出墙门外的理由,尤其是夏日。叶子喜欢跟着大哥二哥,在晨光高微之前,穿过断桥,来到西冷桥,这里有苏小小的墓。叶子想,她是中国古代的艺妓吧。这里又有林和靖处士的墓,叶子不明白什么是处士。嘉和说:“处士,就是一天官也不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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