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那个声音却是又激动又惊慌起来。另一个声音却狂热地不可遏制:“我晓得你要我的。他要不要我算什么?你不晓得,他不要我,他不喜欢我。他娶了我,心却在那个女人身上,他和她能同房,和我不能……”
“你不要恨他……不要恨他,他胆子小……“
“难道我不漂亮?我不好?我不配有人来喜欢?你睁开眼睛,你看我一眼,你哪怕看我一眼……”
嘉和的心狂跳起来,头像是要爆炸了,全身上下,只觉僻里啪啦地冒火星。他想逃走,却挪不开步,相反,他却迅速地把目光凑进了窗隙——他感觉眼前一道白光,天上有仙花飘落下来。
他一生都不再能够摆脱这种幻象——一个女人,微微仰着脸,黑发像瀑布一样垂下,半遮住她敞开的半裸的胸乳。她站着,脖子像垂死的天鹅,在颤抖,衣服脱到了脊梁,又套在臂上,一个国人面对着她却是半跪着的。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却能感受到他在激烈地颤抖着,而她的胸乳却已经被男人的脸庞,男人的嘴和手疯狂地埋没了。偶尔露出了极白的和朱红的一点,宛如珍贵的古代的陶瓷碎片。
这一幅幻象构成了嘉和漫长一生中对女性的痴迷和崇拜——对一切非理性的彻底情感的事物的隐秘狂热和半跪的姿态。
屋里的烛光灭了,嘉和听到了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它似乎是没有内容的,但这是欢呼!这欢呼里又有极度的呻吟!这声音像是埋在地心一般地压抑着,一旦迸发后又是那样松软和疲倦,接着,便是小溪流水一般的微妙而又丰富的呢哺,温柔,温柔,温柔-…·
十四岁的少年离开了窗隙,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刚才狂躁的灵魂匐的一声爆炸了。他回到床上,躺下。嘉平依旧鼾声如雷——一切都变了,永远不再有从前。十四岁的少年想。窗外有月光进来,照到了少年的无声的清泪。
从前的忘忧公子杭天醉在进入中年之际,简直被他的仇人和亲人们逼上了绝路。仇人吴升居心叵测地诱惑他吸上了大烟,而亲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墙角缝里的最后一块烟膏都偷出来抽了。为了这最后的大烟,他们俩不得不大打出手。嘉乔已被吴升接走,家中佣人保姆跑得精光,他们打到东打到西也无人拆劝,这凄惨堕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经不是小茶了,还是他自己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气喘吁吁地斜依在烟榻下,看着一脸鬼气的小茶,他欲哭无泪们心自问:难道因为不敢正视自己的胆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烟吗?难道晓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吴本为长毛一私生子就可以抽大烟了吗?难道知道了自家老婆与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烟了吗?他本来以为那些内在的无声息的崩溃事件足以让他逃避到云山雾罩中去,结果却发现没有什么罪孽比陷入抽大烟的深渊更为罪恶的了。他一面捶胸顿足涕泅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肠刮肚地寻思到哪里再去弄点钱来换了大烟。寻思来寻思去角角落落都寻遍了,眼睛就在那只曼生壶周围转。他是不敢看这把壶,看了一面伤心伤骨,一面垂涎欲滴。他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了绿爱,听说她带着孩子出门了。他想让撮着给他弄点字画来卖了。撮着哭了,多年来天醉第一次看到撮着跪了下来,抱着少爷的腿,老家人老泪纵横,说:“少爷啊,少爷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没了,让吴升给吞了。少爷啊,他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爷心软,没办法了,只好苦自己,东拼西凑,心凉胆战,抽了上顿没下顿。他也记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没说过正话了。他们俩为抽大烟吵得嗓音嘶哑,灵魂出窍,面目全非,这个样子下去,他怎么还受得了,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角算了。这么想着,他就一头朝墙角撞去,软绵绵的,他使不上劲。小茶睁开蒙跳的双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她心里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罂粟花。杭天醉骨头里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他眼花镜乱,满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见了黑乎乎的一块,是他刚才撞墙撞出来的。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扫地,再扫一回也无妨,爬上烟榻就点烟泡,美美地过了一把痛,他长吁了一口气——活过来了。
接下去该怎么活呢?他缓过气来,愁肠百结。他无人可依,依来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这样抱着小茶,摸着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语:“小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小茶的两行浊泪就下来了。眼泪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动人,女人说:“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话使天醉热泪盈眶,原来堕落也会产生相依为命的情爱,不是谁都能够伴着他进入这么深的深渊的。现在想来,他们送儿卖物,互相厮打的丑陋之举,真是显出悲剧的惊心动魄来了。他这么突然情深意长地想了开去,想来想去,眼睛便又张开盯在了曼生壶上。牙齿一咬,脚一顿:罢罢罢!你这浪迹天涯的赵寄客,谁晓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劳!你是专为天下活不为亲朋好友活的人物!连女人送上门去都要送回来的大英雄!我在这里死守着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罢下火海也罢,都不会有你半点音信来慰藉!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下南征北战,心里哪里还会有我们这等血肉之躯?你既不记挂我,我又何须记挂于你!他顺手抄了曼生壶,对小茶说:“等着我,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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