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卖的是中国货啊!不是说,世上所喝之茶,均为中国所产吗?不上门板就不行吗?“
“不行!”儿子坚定地说。
“你对你爹说去!”绿爱不想让儿子在她这里绝望,便把天醉推了出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嘉平走进花木深房,就那么开门见山义正词严地对父亲说,而父亲也当仁不让地回击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家现在眼看着要亡.而我这个匹夫却不愿意尽责惯?”
这未免尖利的话,使三年未见父亲的嘉平一时噎住了话头。在他心目中那个神经过敏、心慈手软、性格懦弱的父亲,突然消失了。
大哥嘉和连忙打圆场:“大弟的意思是说,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是眼下的大势。”
杭天醉推开椅子,扔了毛笔,在房间里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我知道你们要跟我说什么,你们要罢市,要上门板,是不是?你爹我也是中国人,我不心疼钱。我甩手掌柜一个,辛苦的是你妈和你撮着伯,他们都不心疼钱,我心疼什么?“他有些生气了,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杭天醉抽掉的大烟钱,就可以再盖一幢忘忧茶庄了。你们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杭天醉这几年连话都少说,突然发作,说了那么一串,叫嘉和心里不安,就不再回嘴。但嘉平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且跟赵寄客这几年也学得伶牙俐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什么也不怕的。刚才被父亲几句话怔住,现在缓过劲来了,便宣告:“听其言观其行,我一路南下,所到之处,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已成风气,为什么到了杭州,连我们这么大的茶庄都不罢市呢?难道因为日本的茶叶没有侵犯我们茶庄的利益,我们就不用关心其他行业的命运了吗?如此推理,日本人要的是山东,与我们浙江又有何干,让他们割去,不就了事了吗?“
这下,轮到父亲要不认识这个三年不见的二儿子了。他还依稀记得,当年是大儿子递的绳子,二儿子按脚,赵寄客把他绑在床上,才戒的大烟的,儿子不简单。儿子不能小看,儿子迟早是要爬到老子头上去的啊。
他想了想,心平了下去,说:“你们跟我来。”
开茶庄的甩手掌柜父亲,此刻便带着两个热血沸腾的儿子,走出他的书房,穿过院子,进入夹巷,又进入后花园。花园有一小侧门,门打开便是忘忧楼府的右侧山墙,此刻,沿着山墙,尚有一辆辆黄包车接着挨着排着队,沿着黄包车向前,左转弯,依旧是车,一直往前,直到茶庄大门口旁停下。
杭天醉说。”看见了吗?”
儿子们答:“看见了。”
杭天醉说:“都是干什么的?”
儿子们答:“是到我家茶庄排队买春茶的。”
杭天醉说:“我好意思关门吗?”
嘉和张了张嘴,有些不好回答,便不吭声了。嘉平却奇怪地反问父亲:“为什么不好意思关门——是喝春茶要紧还是还我青岛要紧?”
父亲终于不耐烦,咆哮了起来:“你跟他们说这些大道理去!看你说不说得通!不要以为天下都是你们这批人在喷血,我也是过来人。你游你的行,他喝他的茶,老百姓永远是一样的。吃饭、睡觉、喝茶,样样少不了。不要鸡蛋乱碰青石板,不相信现开销!“
“现开销就现开销!”嘉平一点都不买爹的帐,腾腾地几步就跑了上去。大哥嘉和看了一眼爹,便顾不着他了,也匆匆地跟了上去。嘉平这个初生的牛犊,一个箭步就跨上了茶庄门口停着的一辆黄包车上。他总算有了个机会,可以和北大的那些学生一样,大声疾呼了。
所有那些正耐心排队,准备品尝龙井新茶的市民们,都被一个穿黑色学生装戴学生帽、脖子上挂一条格子围巾的年轻人的一声振臂高呼,叫得个顶头呆。只见他呼啸一声,黄包车旁边一个穿长衫的瘦削小伙子就跟着应和一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罢市罢工,抵制日货!”
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了一阵,市民们倒也不再觉得突兀了。因为这一向,学生们在拱高桥、武林门、湖滨等地四处发表演说,又有“劝用国货会“和“日货检查会“在街上走动。市民们也是爱国的,每日在看报纸,晓得有人在卖国,大家要声讨。所以,口号喊到后来,便也有人跟着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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