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嘉和早就一屁股也坐到了这九溪十八洞的石墩子上了。他两眼发黑,心智迷乱,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天是立刻就要黑下来了,山水哗哗地淌,漫上了石墩,嘉和就坐在了水上。涧边不远处又有个亭子,那上面两排槛联,被雨打湿了,看上去就特别清晰,其实不看嘉和也能背得出来,小的时候他曾在汤寿潜面前背过。一句叫“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另一句叫:“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他记得他和采茶女子在这里走过。在他看来,跳珠她岂不就是一朵明丽的“陌上花“。然而此刻他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漆黑,一道从天降下的无边的黑慢,把他和另一种明亮的东西死死地隔开了。
“杭少爷,你不要响,跳珠的棺材抬过来了。”九溪嫂子一把拉过了嘉和,说,“人家恨你呢,说不是你,跳珠不会去寻死的。”
嘉和说:“是的,不是我,跳珠不会去死的,我现在欠了人间一条命了。”
“杭少爷,不要这样说,是跳珠这女子自家的命不好。你看人死了,屋里一天也不停歇呢!当天就得去埋掉。来了来了,罪过啊,送葬的人也没有哇!“
说话间,棺材就抬过来了。四个男人,阴沉着脸,啪啪啪啪,脚步又沉重又不祥,最后跟着白痴和白痴的娘。白痴的娘认出了嘉和,眼露怨气,白了他一眼,这便是小民的最大的愤怒了。那白痴什么也不知,头上扎根白布,朝嘉和邮牙咧嘴地一笑。棺材薄薄的,里面那个人唱过歌:……桥头有个花姣女,细头细脚又细腰……
村里的人依稀记得抗家少爷的回去。老人们还能说出,是一个独臂长须的中年人,骑着匹白马寻到落晖坞,又寻到了胡公庙。他们还记得杭家少爷是用担架抬回去的,这和两个月前他自己背着行李走来时判若二人。东西也都被带走了,剩下那本《极乐地》,不知主人是忘了,还是不想要了,便被九溪嫂拿去点了灶窝。杭嘉和很温顺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抬上担架,他看见天空又大又蓝,白云升起又沉落,两边的夏茶又该采摘了。山坡上,女人又像红云一样缭绕了。原来,什么也没有变就是什么都变了,嘉和叹了一口气。
赵寄客骑着马,陪在担架边,他现在是陪伴他人的人了。
路过鸡笼山时,人们不约而同地都停住了脚步。嘉和撑起身子来,望着很远的山拗,那里有一片茶园,包围着数个坟全。那里有茶清伯,还有他的生身母亲。他望着望着,眼睛热了起来,一片绿色中泛起红色,一块一块的,又凝聚成房顶一样的东西,在那绿中隐隐明灭。那是什么?是我那年到云和去时在江两岸看到的景色吗?或者,就是采茶女在茶山上又采茶了?渐渐地,又有白雾般的东西弥漫了开来,在红与绿之间绩绕着。赵寄客弯下腰,说:“清明时再来吧。”
嘉和吃惊地问:“你没看见?”
所有同行的人便都困惑地看着他。
“红的,绿的,白的……”
撮着伯叹了口气,对赵寄客说:“大少爷一直在发高烧呢。”
“你真没看见?”嘉和继续问。
赵寄客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我眼睛不大好…·,·“
嘉和闭上了眼睛想,他们都没有看见,那就是只有我才能看得见的东西了……
这么想着,他一头栽倒,便昏迷了过去-…
1920年,就在五四青年杭嘉和如堂吉河德一般孤军奋战在龙井乡中时,来自中国浙江上虞的另一个五四青年,此时正坐在日本静冈农业水产省茶叶试验场的办公桌旁,潜心研究着世界各国的茶业文明。
此人长身大眼,性情爽朗,原名吴荣堂,幼年时曾目睹无力缴租的农夫被囚于县衙前铁站笼里,日晒雨淋,惨绝而死,故痛下振兴农业之决心。又因“佛者名党,即自觉悟,复能觉人“,故更名吴觉农。
在农业中,吴觉农选择了茶业,以为茶与丝一样,是国人在世人面前引以自豪的两大特产,也是振兴中国农业的两大法宝。中国本来有着种茶的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所失败者,盖“在科学发展强烈的世界中不思改进,只依恃着自然的一点天惠而自命不凡“。
吴觉农东渡日本学习茶业,乃是因为那时的日本绿茶已在国际市场上头角峰峰。而1919年二十二岁的吴觉农,此时亦已在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并已做了三年助教。作为一名官费留学生,振兴中华茶业的志向已在胸中酝酿良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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