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217)

2025-10-10 评论


  前日轮到杭汉给忘儿讲《庄子·秋水篇》。你想,他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把《庄子》扔给忘儿就说:“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说,把文章都给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讲给我听。”说着就往外走,被忘忧用一只脚绊了在前,冷静地说:“我都看了,正要你给我讲解呢。为什么黄庭坚一定要说'乐莫乐于场上'呢?”

  这头杭汉就听到杭忆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口琴吹《苏武牧羊》呢。抬头一看,杭忆正趴在窗上向他挤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让他走,只好说:“忘儿,等明日我再给你讲'场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儿。”

  “不行!”忘忧绝不通融,“你们两个不用贼头狗脑,当我不知道《苏武牧羊》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啊。我才不稀罕跟你们出去凑热闹呢,你就给我把'乐莫乐于场上'讲明白了,我就立刻让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们的这个小表弟实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带出去,一来是怕大人责怪,二来是怕街上人多了有个闪失。急中生智,杭忆突然想起玉泉的“鱼乐国“来,便说:“忘儿,要知场上之乐,只须到玉泉'鱼乐国',看了那些一人长的五色大鱼,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有地方可玩,忘忧就什么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汉的腰说:“小表哥大表哥,带我去玉泉看大鱼去吧!”

  杭汉就埋怨杭忆:“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忆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间,拿出了那篇《玉泉观鱼》,交到小表弟手里,说:“你先把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们再带你去。”

  “我可不认得那么些生字儿。”

  “笑话,你两岁时就认得许多字了,我们家就你识字最多,你不记得大舅怎么夸得你!”

  忘忧被戴了一顶高帽子,心里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却发现两个表哥已经一下子窜到了门口,忘忧只来得及对他们尖叫一声:“说话算数,谁赖皮谁是狗!”

  现在,他的两个表哥都已经是“狗“了。因为忘忧不但把 《玉泉观鱼》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个生字儿也查了字典,弄得 稀熟,几乎吃下去了。然而,表哥们又在哪一个十字街头大喊大 叫呢?

   只有一个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叶子,他的眼里,有大滴的泪水,从苍白粉红的面颊上掉下来。

  “怎么啦?”叶子有些吃惊。

  “日本人要来了,我会被他们杀死的。”

   “不会的,你是一个小孩子。”叶子安慰他。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突然忘忧一下子抬起头来,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舅妈你是日本人。”

  叶子怔住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摸摸忘忧的头,便往外走去。

  “舅妈你也出去吗?”

  “舅妈到净寺去一趟。”

  “去干什么?”

  “那些死的人——为他们超度亡灵。”

  “为什么人——日本人?”

  叶子盯着忘忧,缓缓地摇着头。

  “那么你是为中国人了。”忘忧露出了笑容。

  “我为死了的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现在,连叶子舅妈也走了。忘忧望着檐下的雨丝,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鞋子也给走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走到妈妈住的那进院子、那个房间的窗口。他知道妈妈已经在午睡。别人都说妈妈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忘忧不觉得,忘忧仅仅觉得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罢了。但妈妈比任何人都懂得倾听,有许多时候,忘忧都是在对妈妈倾诉的时光里度过的。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榻上哺哺自语开了:

  “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场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场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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