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282)

2025-10-10 评论


  这么叫着,寄草自己就像一个孩子般的,冲到寺外的山坡上去了。

  天目山中野茶,与杭家人从前在龙井山中精心培育的茶,自然风貌各异。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便是山中老袖了。一个是要用“她“来比如的,另一个便是“他“了。这个他,固然还不是那古巴蜀高温多雨炎热森林中巨无霸般的乔木型,却也不是西子湖畔龙井山中亚热带气候培育出来的殊儒般的半蹲着的灌木型了。他介乎两者之间。山中多寒,茶芽不像山外丘陵之茶那么早早地发芽长大。但毕竟春意已萌,大地复苏,天道有常,万物欣欣向荣。自然比人类要仁慈万分,自然总是公正的,它不因为日本人打进了中国,就不让茶树发芽。它让茶树发芽了,它还让天目山边缘这破败到几乎无名的山寺边的野茶长得芽肥舌壮,仿佛唯有这样,才会慰藉这些流离失所九死一生的茶人的后代。

  寄草是会摘茶叶的,她知道许多摘茶的技艺。比如她知道搞茶叶时应该用指甲而不能用指肚;她知道应该摘那些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的茶芽;她告诉孩子们这些形状的茶叶,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雀舌——瞧,它们不是像鸟儿的舌头一样灵巧细小吗!

  寄草在自己的腰上绑了一个刚刚洗干净的破竹篮,竹篮里还衬了一块干净的手帕,那些呈现出新绿色的雀舌,就一个个地被江南女儿的手投进了篮子。忘忧和越儿手忙脚乱地在一旁,东摘摘,西钻钻。有时,野茶蓬一阵阵地哗动,他们钻出茶蓬,看着寄草姨妈像鸡啄米一般地双手采茶,他们便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了。他们的眼前,便是一阵阵的绿云飞舞,他们的耳边,只听到那种惬意的刷刷刷的声音。这时,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向天空望去了。

  几个月来,他们饱受从天空突然降临的恐怖的刺耳的袭击声;他们看到的天空翻着血浪,天空早已是他们心目中的地狱。现在他们再往天空看去,天空在森林的衬托下,只有绿色的曲浪底线和底线上面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半透明的清醇的蓝色;还有,在绿色与蓝色之间偶尔飘过的优美柔软的烟一般的白云。

  他们听到了两种声音:当鸟儿在天空歌唱的时候,茶树在大地上歌唱。它们一应一合的声音,本来是不会被人类听到的。但是它们此刻慈悲为怀,它们要用自己的声音来告诉孩子们,如果有一天他们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会拥有它们;它们是永生的,忠诚地尾随着他们的,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孩子们便陶醉了,他们便像着了魔一样的,恍恍溜溜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踏歌而行。他们手搀着手走着走着,越儿就站住了。他个子矮,伸出一只手去,刚好贴住一株树干,他说:“哥哥,茶树。”

  似乎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件重大的事件就要发生。因此,林忘忧迟迟疑疑地用手遮了额头,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顿时,他便被这株茶树的光芒射得睁不开眼睛——

  这是一株芽叶全白的茶树,它像玉兰花一样在万绿丛中闪着奇异的白光。它毛茸茸的,银子一般高贵,又像仙人显灵似地神秘。在白色的芽叶中,似乎为了显示它的血脉的来历,它们的主脉却是浅绿色的。忘忧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突然心里面感到难受,眼睛也眩了,因此他一下子就蒙住了自己的脸,跌坐在了地上。越儿不知哥哥是怎么了,就去拉忘忧。但忘忧没有理他,他就慌了,叫了起来:“姨妈,姨妈,快来,快来——”

  无果和寄草听到了越儿的叫声,赶紧跑了过来,见忘忧坐在树下,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才惊魂甫定地说:“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那么一惊一诧的?我们还怕是你们被刚出洞的蛇咬了呢。”

  忘忧依旧坐在地上,却问无果:“师父,这是什么树?我怎么看着特别熟悉,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常常看到它似的。”

  无果笑了起来:“我说什么呢,原来忘忧是被这株茶树惊着了。也难怪的,忘忧和这株茶树是生来有缘的呢。“

  寄草也走到了树下,摇摇树干,说:“真是奇了,我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长着白芽的茶树。”

  “别说是你了,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化缘四方,什么世面没见过,这样的白茶树,却也是独一无二,只在我们安吉山中这寺院的后面见到这么一株呢。”

  寄草说:“我虽没有见过白茶树,但我们家茶庄倒也是卖着从福建过来的白茶。白茶与常茶不同,偶然生出,非人力可致,所以特别地奇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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