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便笑:“若说西湖亦可成战场,普天之下便皆为战场了。”
赵寄客也冷笑:“亏你们好记性,咸丰辛酉年,太平军万人舟筏人湖,与旗营西湖水军激战,莫非就忘了?”
众人复笑:“这种事情,记它作甚。来来来,喝酒!”
赵寄客便摇头,深叹国人之精神堕落萎靡,脚踩飞轮,越加专心,且为他的小舟取了个他一向崇拜的绿林好汉的名字——浪里白条。
这“不负此舟“与“浪里白条“,平日倒也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夜夜停泊一处。杭、赵二人有时兴起,便也互换着乘坐。像今日一般,“浪里白条“顾自己去了,倒还是头一次。杭天醉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站在湖边,用黑纸扇子遮住初夏的日头,在那片泛着白光的湖面上,寻寻觅觅,用目光搜寻着“浪里白条“。
一阵风来,夹有腐臭之味,杭天醉侧目一看,身边不远处有一衰败老姐,邀遏之极,再往上一看,杭少爷吓了一跳,那老娘口鼻俱烂,眼睑红皮外翻,躬腰屈腿,衣衫褴楼,形如糜烂的死虾。杭天醉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躲。
谁知,烂虾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满嘴的坏牙所剩无几,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杭少爷心慌,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隔得远远,扔在那女人身边。
女人摇摇头,不用她那鸡爪一般的手去捡。杭少爷不明白,是不是她还嫌太少?他干脆掏了一个银元,扔了过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来,咯呷哑哑地说:“和你父亲一个样。”声音很轻,但依旧像是声嘶力竭才进出来的。杭天醉脱口问:“你是谁?”
老女人转过脸去,用手指着后侧一进院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水晶阁。”
“知道水晶阁挂过头牌的女人吗?”
杭天醉失声抽了口凉气,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莲。
十年前,他听说过她,看到过她,虽然那时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亲,就死在她的床上。
杭天醉别过脸去,额上汗水落了下来。
“是惨不忍睹了吧。”小莲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富家子弟,从前见了我,爱说秀色可餐。现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说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莲的笑声,大概是惊扰了不负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舱,向少爷问了个好,便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整天赖在这里,恶不恶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侧着脸,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莲伸出两只不像人手的手,说:“立夏了,从前这一天,你父亲都要给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给我口水吧……少爷,给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负此舟。老大乖巧,递给他一只粗瓷大碗,杭天醉摆摆手,自己便到橱里去找。找了好一会,看中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缠枝纹盖碗茶盏,赶紧取出,用洁水冲洗了,又置了上好龙井香茶数片,亲自点了配配的一杯绿茶,双手捧着,又上了岸,放到小莲身边。
“香啊。”小莲那烂虾的身形瘫散开来。她蹲在地上,头凑到茶盏边去,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烫得嘶嘶呻吟,像一条蛇。
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法问她,只见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烂嘴咬住盏边,发出了嘶拉嘶拉的声音,吸着这喷香的茶叶,吸干了,又抬起头,朝杭天醉看,意思是还要。
杭天醉恶心极了,但还是一杯一杯地给小莲沏茶,直至一壶水全部喝光,小莲才心满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杭天醉说:“这只茶盏,是我祖上传的,还值几个钱,你拿去换了治病。”
小莲用烂眼睛翻了翻杭天醉,变了脸,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边哼哼卿卿地唱着小调:“夜半三更我把门闩儿开,我的那个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么还不来……”
唱着,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疯了,所以才不死呢,疯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盏收了起来,谁知小莲一跃而去,抢过茶盏,吼道:“我的,你滚!”
这一吼,把杭天醉吓得抱头鼠窜,跳进船里,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负此舟里猫了一会儿,想是见不到小莲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钻出到前面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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