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主人说:“什么人赋大胆,我上了一趟茅坑,你倒钻到我车里睡觉了广'
方越想,他自以为美美睡了一觉,还做了一个梦,原来不过上一趟茅坑的时间,真是一枕黄粱。灵机一动就顺着那人话说:“我是等你拉我的呢,上城里看大字报去!”
那人一听果然口气就变了,说:“大字报啊,我晓得哪里最多了。解放街百货公司门口,还有医科大学大门两边的围墙,密匝匝,炮轰省委呢。“
一个拉车的.平日里知道什么,现在说起省委书记,也跟说起隔壁邻居一样,方越终于知道,这一次和五七年真的不一样,一座城市,也是一片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了。于是便想赶快溜,再扯下去他就得露馅,说:“我也去趟茅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然后,顺着人家拉车人手指的方向,溜之大吉了。
在暗夜里又跑了一阵,进人一条狭长的小巷,确信人家不会追他,才放慢脚步,定睛端详,是大塔儿巷。大塔儿巷啊,旁边就是杭七中,他的中学母校。他人中学那一天,还是义父嘉和亲自送来的。报完到,义父带着走过这条巷,告诉他说,这是戴望舒的撑着油纸伞的雨巷啊,是走过结着紫丁香般愁怨的江南姑娘的雨巷啊……从那时候开始,他知道了戴望舒。然而知道了又怎么样,紫丁香的雨巷通向爱情,流浪者的雨巷通向流浪,他这么茫然地想着从前的伤感诗人,茫然地往前走,有一滴水落在他的鼻梁上,是露水,还是雨水?方越突发奇想:如果戴望舒还活着并且依旧住在这里,那么紫丁香般愁怨的姑娘肯定是隔壁母校杭七中的女学生,而且她肯定不愁怨了,说不定此刻她正上房揭瓦,在抄戴诗人的家呢!那么戴望舒将怎么办呢?诗是肯定写不出来了,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吐血,要么上吊!五七年他们那一批右派中,好几个人就是这样死掉的。
方越那么胡思乱想着,又蜇进了另一条巷。巷不长,狭狭的一线窄天,两旁是高高的山墙。他仿佛是走到死胡同里面去了,却转过了弯,并看到了清吟巷小学的挂牌。这一回他清醒了:那是从前王文韶住的清吟巷啊。幸亏王文韶这个老滑头琉璃球、这个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任宰相1908年就死了,要是活到今天,还不被人活扒了皮吃掉。也许还没等人来执皮,自己就先吓死掉了吧。方越如一条丧家之犬,横横竖竖地在杭州的拐弯抹角的弄堂里路蹈独行,遥想着世纪初的往事,竟不知今夕何夕。终于眼睛一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路旁有一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夜里空着,恰好钻进去睡觉。
这一次却是睡不着了,躺在潮乎乎的地上,有地气泛起,有硬物略着他的腰,朝天上看,有一闪一闪的星星在乌云里明明灭灭。方越又突发奇想:究竟是乌云遮不住日月星,还是日月星终究要被乌云遮住呢?从前他也是拿这个问题问过忘忧的。忘忧是有佛性慧根之人,话多有机锋,说:“那就看你是心向乌云还是心向三光了。”这么想着,他便定心守住丹田,一心向着星星。谁知也是白向,一会儿,星就完全被乌云遮住,然后是闪电,在空中划出许多的冰裂纹,像窑变后的瓷片,轰隆隆的雷声炸响,僻里啪啦的雨就下下来了。
一下雨这里就没法呆了,方越只得再起身,沿着巷子出来,一怔,想,此处不正是寄草姑妈所住之巷吗?听说小布朗也回来了,他还没有见过呢。又想,寄草姑妈怕也是凶多吉少的,不妨也去看一看,哪怕暗中看一眼,也是牵挂啊。
杭方越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光景。院子里灯火通明,人进人出。方越仔细找,也没看到他们母子俩,心一急就凑了上去,见屋里造反一般的乱,连地板都被撬了起来,东一块西一块,湿淡淡的,扔在院子里。他就问看的人挖地板干什么,旁边有人白一眼,说:“搜敌台,连这也不知道?”
“这家人会有敌台?”
“什么东西挖不出来!”
“我怎么没看到敌台啊?”
“那么好找,还要造反派干什么?”
“那,这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反正没有好下场!”
方越听得额上汗水直渗,默默地走开,喉咙憋得喘不过气来,就蹲在电线杆子下装吐,背上雨水僻僻啪啪打,脑子一片空白,想: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呢?
这家的主人,此刻却是在西湖上度过的。
原来白天得放带着人抄自己家去的时候,寄草也没有被闲着,她被单位里的人揪出来挨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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