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点回家看看爸爸,说:“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着赶回去。”
吕营长爽气地说:“好吧!有空一定来。我讲
义气好交朋友。你该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对了,你还记得那个挂中校衔的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吗?就是那个贪污酒精纱布的坏蛋,我们要将他捆住丢到江里去的。”
风刮在脸上很凉。舵工划着橹一叶扁舟在江上随波疾驶,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记得:在“大贞丸”上,那个中校伤兵医院院长,带了女人坐在大菜问里,将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药棉随便糟踏,点酒精灯下挂面吃。伤兵们露天在甲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伤兵们忍无可忍,冲进大菜问捆住他殴打,要将他扔下江去。……想到这里,家霆说:“记得呀,他怎么啦?”
船头水声“咕噜咕噜”响,江水中的漩涡泛着泡沫,船离江津越来越近了。
吕营长苦笑笑,将烟蒂丢进江中,说:“他就在得胜坝伤兵医院做院长,现在是上校啦!我刚才去那医院看望营部一个生病的事务长,程福同早不认识我啦!那医院,妈的,面上还干干净净,骨子里可是个地狱。伤兵医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结一伙人,大量盗卖药物、酒精、纱布和药棉,良心给狗吃了,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说:“怎么没人告他办他?”
吕营长苦笑笑:“贪污的事现在见怪不怪了!他有后台,老鼠就成了千里马!住院的伤兵无钱无势半死不活,谁敢得罪他?”谈话没再继续下去。船上一个女人抱的婴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约是那个头缠白布吸旱烟的老头吐的浓烟呛了婴儿。一个壮汉有一张挺英武的脸,也许是个唱川戏的?老在重复地哼着戏:“云山叠叠(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别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听了不耐烦。一个筐里背猪娃的中年农民,酒喝红了脸,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伙伴絮絮叨叨争论,剑拔弩张像要打架。一个头戴礼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将痰吐到江里去。……
江声浩荡,摆渡的木船顺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边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脚楼,那些拥挤的鳞次栉比的进屋,那些爬坡的石级,和那些布满鹅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无意中看到由重庆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轮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这时该到重庆了吧?到重庆转公路汽车去北碚,今夜总可以抵家了,母子见面该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种疲倦而期待归家的心态中,因想起重庆,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虚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欧阳素心的脸庞闪电似的又出现在脑际。
生命的钟摆沉重地在那里移动,多少悲欢离合!她哪里去了呢?我的欧阳!
只要想起欧阳素心,心里就难过得要命。他这种年岁,正是最痴情的时候。心中爱情泛滥,往事难忘,能超越年月而同今天衔接,历历如在眼前。上海环龙路上欧阳素心家楼上灿灿的灯光;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大菜馆里动听的小夜曲;慈淑大楼上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传单;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后边的拥抱,霞飞路上肩并肩的漫步;沦陷后南京潇湘路一号欧阳突然来到的欢聚;雨花台寻觅妈妈柳苇埋骨处的情景;那只嵌着螺钿的首饰盒的赠予;直到去年九月下旬,在重庆嘉陵江与长江汇合处雾夜中的意外重逢,无一不像放映电影似的一遍遍多次在眼前闪现。
啊,多么难忘的人,多么难忘的事!
想到这些,不能不像心里灌满了醋似的发酸,不能不像走了神似的怔忡。当木船忽然撞到岸上,船工高叫:“到哕!”家霆才像苏醒过来似的同吕营长一起走下船去。
吕营长又邀他了:“走吧,小老弟,到我那里坐一坐认认门喝杯茶再回去吧!”
家霆固执地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答应以后一定去看望,又留下了南安街九号的住址给吕大鹏,两人分了手。
从河坝登石级穿过拥挤的人流,走进江津北门往热闹的小什字走的时候,家霆一路仍不断思念着欧阳素心,再也摆脱不开这蜂拥浮动的情丝缠绕。
欧阳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突然失踪了呢?真太奇怪了呀!去年九月下旬,在江边美丽而又布满烟岚云雾的茫茫夜色里,同欧陌素心突然相逢以后,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但她说那是欢喜的泪。大家都出乎意外,事先决没有想到会在重庆相遇。相遇后,爸爸也是那样高兴。当问她在香港怎么能独自突然来到重庆时,欧阳当时哽咽着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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