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19)

2025-10-10 评论


  家霆说:“我放寒假了,特地来看望你。晚饭得回去,父亲等着。”

  勤务兵送来了泡好的一壶茶,将桌上两只脏玻璃杯用茶水略为涮了涮,就给家霆和吕营长斟上了茶。吕营长似能看出家霆心里想些什么,说:“我这里生活条件差,当兵的单身汉嘛,马马虎虎。你是学生,对赌钱看不惯吧?其实,日子过得无聊,这些人都是上过前线死里逃生过来的,打过仗的人跟没见过死人的人不同,大家赌一赌耍一耍不算什么。听说你们校长也爱打牌,出了事,是不是?”他又高叫勤务兵,掏出几张钞票扔给勤务兵,说:“快!买点橘柑、花生来!”

  家霆说:“不吃不吃!”勤务兵已拾起钱走了。家霆把邓宣德换成邵化的事说了,指出:听说邵化比邓宣德坏得多。

  吕营长喷着酒气,说:“俗话说: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这话一点不差。”他把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用担架将重伤号抬到江边树林,有的被野狗咬死掏出内脏来吃了的事讲了,知道家霆已经知道,他气愤地拍着桌子说:“真后悔当年没把这鬼儿子扔下江去!”又大声擤着鼻涕说:“告诉你吧,我写了信到上边告状,检查大员来可能是我写了那封信的原因。可是来了有屁用,反倒害得几个弟兄给狗咬成那样子。俗话说:麻雀也有大胆的时候!现在,我也是豁上了,打算再写信告,请求上级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霆问:“有用吗?”

  吕营长摇头叹气:“上上下下都是乌鸦一般黑,不过他马王爷三只眼我也不怕,告了再说。”

  勤务兵捧了一堆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来,放在桌上,回身走了。吕营长要家霆吃,家霆剥开了一只橘子吃起来。隔壁的牌九声和喧哗声仍在传来,空空的两进大院似乎也仅这点人。

  家霆不禁问:“你这儿怎么看不到兵呢?一营总得有三百个兵吧?”

  “兵?”吕营长喷着酒气哈哈笑了,“我是营长,隔壁赌牌九的有副营长、连长、连副、排长,另外,还有几个班长、伙夫、勤务兵,统共三十一员大将。”

  “那怎么回事?”

  吕营长摇摇头,酒意浓重的脸上咧嘴笑着说:“小老弟,你是少爷,父亲当官,不知道吃饭的困难。我们这渝江师管区是负责训练壮丁输送新兵的。现在那点军饷,一个营的养不活一个连,你说怎么办?”

  家霆愣在那里,不明白吕营长说的是什么意思。

  吕营长解释道:“小老弟,你我不见外,我对你不说假话。这两年,我们从上头到下头,都是这样的做法。要看新兵花名册,都满额满员,实际上,差不多是光杆司令,团部里除了团长、团副和勤务兵、伙夫外,没有一个新兵。我这营部同别的营部一样,只三十人左右。这样,那点可怜的军饷才能养活我们。我们上头,师管区的秦司令和李参谋长他们,主要靠吃空额,他们吃大的,我们吃小的。上行下效嘛,也只有这条路,能怪谁呢?”  

  他说得诚实,似内疚又无可奈何。

  家霆不禁叹息,问:“万一要你们将训练了的新兵送到前线,没有兵,怎么办?”

  吕营长大口抽烟,红着脸喷着酒气,说:“小老弟,我不该瞒你。说实话,这也是伤天害理的事,听了可不要看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呀!我这人,也是军校出身,我家里都在沦陷区没出来,谁要说我不爱国不抗日,我死也不能承认。为抗战,我流过血险些送了命,到今天也没成家。可是如今,我不同流合污也不行,这叫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陷在烂泥河里,只能香臭不分、随波逐流。”家霆说:“你讲一讲吧,我倒想听听。”

  吕营长粗声大气地说:“这事我自己还没干过,也不是我们的发明创造,是团长出的主意。团长又说上边虽没吩咐这样做,但允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说别的师管区就是这么干的。反正,上次奉命限期送新兵三百名到昆明去补充五十三军,是副营长赵安邦去的。他是个在前线差点送过命的人,死人看多了,心也狠了。带了所有连、排长和班长、老兵们,从江津开始,一路上抓壮丁。夜里择荒凉、冷僻处人家敲门,有男人出来开门抓了就走。抓到壮丁后,先剃光头换上军衣,接着狠狠一顿杀威棒,打得皮开肉绽、老老实实乖乖顺顺的,然后进行训练。只要会立正、稍息、‘一二一’就行。一路行军,一路抓,一路训练,雪球越滚越大。晚上新兵全部脱了裤子光屁股睡,免得逃跑。想逃跑的马上杀鸡吓猴,军法从事,当众枪毙。快到昆明时,还缺二十三个人。怎么办?赵安邦本事不小。路过一个小镇正逢赶场,他让几个排长和班长去叫了二十三个挑担、推车卖粮食、卖蔬菜、卖柴火和水果的,说是军队要买,让挑了送来。挑来后,如法泡制:剃光头、换军衣,狠狠打一顿杀威棒,所有东西全部没收劳军,发了笔小财,人数凑得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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