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69)

2025-10-10 评论


  房里药香扑鼻,小木板床上的脏被窝掀开着,看来刚刚吕营长是睡着的。那张老式的木桌上,比上次见到时更杂乱,除了墨水瓶、脏饭碗、钢笔、旧瓶罐、脏玻璃杯和连环画外,还放着药壶,一碗冒着热气熬好的中药汁液盛在一只粗瓷蓝花大碗里,上面架支筷子。苍蝇“嗡嗡”地在叮饭碗。

  家霆关切地问:“什么病?见好没有?”说着,在旧扶手椅上坐下,要吕营长快睡下。吕营长坐在床上,高叫:“勤务兵,快拿开水冲茶!”

  房里真是没有变化。红木椅仍在,只不过上面堆了一只西瓜和三四斤米花糖;木制洗脸盆架子上花花绿绿旧脸盆里,仍是半盆{亏水泡着一条发了黑的旧毛巾;屋角的破箱子和另一只破柳条包也仍在,只不过灰尘积得更厚了。依然是屋顶的瓦背上一绺绺地垂着条状的尘埃,像是流苏。惟一变化大的是木头格子窗户上,因为天热,原来糊的旧桑皮纸撕掉了,如今漏了空,苍蝇飞进飞出,风却不吹进来。屋里潮湿霉烂的气味浓得刺鼻,叫人想去晒太阳。勤务兵斟水泡了茶走后,没等家霆开口,吕营长说:“小老弟!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去看过你,遇到你们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他告诉了我你的事。我们这里有个连长,他表弟刘智渐也在你们学校,你不熟?是的,他跟你不在一个班,也谈了你的情况。我曾买了些吃的给你送去,想看看你。”他指指红木椅上的西瓜和米花糖,“可是,稽查所不让我看望也不给我转交东西。依我的火气,恨不得带上十几个弟兄砸了他门口那块特务牌子。后来一想,砸了牌子又怎么?就吞下了这口气。可心里一直在记挂你啊!你好吗?听说开除你了,今后怎么办呢?”

 
  吕大鹏深情厚意,家霆感动,如实把自己的情况讲了。吕大鹏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还年轻,我劝你怂恿你父亲,带上你去重庆住。现在重庆没敌机轰炸了!不像以前连炸几百次,死伤先后总有二三万人吧?现在已久不见重庆上空出现日机了。你父亲有地位,到重庆给你再找个学校我看能办到。无论如何,多读点书有个学历总是好。在此地,闲住下去可不行。”

  家霆点头表示对,用手挥赶叮药碗的几只苍蝇,正打算提出请吕营长打听徐望北的事,吕大鹏却叹了口气告诉家霆说:“小老弟,你一定还不知道,我就要开拔了。”

  “走?”家霆问,“去哪里?什么时候?送壮丁去吗?”

  “才不会让我送壮丁哩!那是肥差,轮不到我的。我是去上前线!”吕营长回答,“日期未定,反正快了!让我到昆明报到,听说要准备配合盟军打通中印公路,在缅北作战。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倒是不错,德寇在苏联斯大林格勒一败涂地后不那么顺利了,英美在北非打败了隆美尔元帅,太平洋上形势好转,日寇在中国战场上泥淖越陷越深,只是大后方这个腐败的样子,太叫人痛心。战争把人命变得不值钱了!我对自己这条命估价从来不高。在后方消磨意志,倒不如早点上前线痛快。”

  家霆听到吕营长讲这些话,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同情,闷闷叹了一口气。吕营长头疼,掐掐眉心皱皱眉头说:“上次你给我把信递交给了冯玉祥,我很感谢。可是热心人招来麻烦多!不但屁用没有,听说状子由冯玉祥转给了军政部,还认认真真附了。一封信,结果呢?军政部将状子转来转去转到渝江师管区来了。李参谋长把我叫去,大发雷霆,拍桌子狠狠熊了一顿,说我‘吃里扒外’、‘多管闲事’,问我冯玉祥来是不是也告了渝江师管区的状?我说没有。后来才知道那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跟我们师管区司令常有来往。结果,哼!现在是送我上前线!”

  外面,是个阴晦的口子,天空低沉。如果在旷野处看,天空很可能像要一直压到地面似的那么令人窒息吧?忘了谁说过的:“太阳普照全世界,但不是到处都有太阳的,更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太阳的。”这话太对了!家霆此刻的感情很特别,多么希望这阴沉、晦暗的天空忽然能有阳光透过云层普照大地啊!但是,从吕大鹏撕去了桑皮纸的格子木窗洞眼里望出去,只使他想起了在稽查所被拘留时的铁栏杆窗户的情景。从那窗户里看出去,只能看到阴郁的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块天空。他始终有一种受人欺压了的恼怒。此刻,忽然脸上热辣辣的,像是被人猛力掴了好多巴掌,想反掴却无从下手。他心灵上掠过一丝哀伤,喉咙口泛起一阵苦涩和酸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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