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错了没有?”
“……我错了……可老师也有错。”
“先不要管别人,先说你自己,你错错在哪儿了?为什么错?”
“我不该骂老师泼妇。我当时也是气极了,她用劲推我,我也不知道那泼妇两字有别的意思……”
“你还气极了?你把老师气成那样儿你还急了?你的错是光骂老师么?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间我没错。我根本就不是故意气她,她的确把那个字念错了,我纠正她有什么不对?”
“你纠正她?你凭什么纠正她?老师念错了自己会改,用得着你去纠正她?”
“可她当时自己根本没意识到……”
“当时没到以后就不会意识到了?问题不在谁念错了一个字,谁都会出错,让你念一篇课文你没准比都错得还多。”
“我错了别人给我纠正我可以改呀,不像……我不会生气呀。”
“别人给你纠正老师给你纠正我可以是像你给老师纠正那样么?是同一种方式么?纠正虽人的错误这本身没错,问题是你采取什么方式去纠正,是与人为善其心希望别人改正还是逞有嘲笑、奚落、希望别人出洋盯或显示自己比别人高明?”
“我是与人为善真心希望都改正。”
“你是这么认为可老师并不是这么认为。你在课堂上连续大声打断老师的讲课给她提错,这一举动本身就说明你有意当着全班同学出老师的丑。”
“可是平时我错了,老师也是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给我纠正,为什么我就不能同样给她纠正?”
“她是老师,你是学生,这点区别你不都不清楚,我看你这么些年学也白上了。”
“老师啦?学生怎么啦?都是一们的人,谁有错误……”
“你不要说了!”马林生厉声打断儿子的话,“看来你还没学会怎么尊重老师。”
“我就知道怎么尊重趔……”
“胡说!狂妄!”儿子脱口冒出的这句大人话,今马林生又惊又怕,脸也顿时变了色。
你忽然觉得全身无力,各种铿锵,言简意赅的精确措辞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从他嘴边一下子飞走了,无影无踪了,他的大脑像沙地一样水分瞬间都漏光了,一片干涸。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像念老式电报机传送的电文纸带,一个字一个字慢腾腾地说:
“像你这样,对自己的错误,毫无认识,不词夺理,你怎么能把”检查“写深刻?”
“我也不能胡写,得实事求是。”
马林生疲惫地一笑,用可怜的眼光看了眼天真儿子。“你是不想上学了?”
本来嘛,班里的同学都可以给我作证……“
“算了算了,你先到一边去吧。”马林生不耐烦地打发开执迷不悟的儿子。
马林生决定亲自起草这篇检查的底稿。这是篇为满足成年人受伤害的自尊心所作的文章,必须谨慎周到、细致入微,才能经得住那些蹩足了劲儿相要给你难堪的成年人们的百般挑剔,使他们转怒为喜。一个马锐那样年龄的孩子即便一百个诚恳也无从表达,他所掌握的语汇尚不足以详陈如此复杂、微妙的情感。只有一个老程度大于或起码等于对手的成年人,才能把话说到点子上,才懂得怎么使一个情有敌意的人心花怒放——有些话只有厚脸皮的成年人才想得出说得出而且说得像发自肺腑一样。马林生堪称这方面的专家,他的这门本领怎么学会的,他的同学、夏青的爸爸夏经平一清二楚。所以,当他进门看见马林生苦思冥相地坐在桌前,脸部随着笔的运行变化丰富,时而愁苦时而沉痛,不禁笑了,这情景当他和马林生都是小学生时他很熟悉。他一直认为,正是这种大量的检查作业激发了马林生对写作的最初兴趣,并锤练了他的写作基本技能,同时他创作的检查产生的效果以及给。他带来的名声使他过高估计了自己驾奴他人情感的能力,由此耽误半生。
“怎么,替儿子写检查呢?”他问,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下。
“你知道了?听夏青说的?”马林生一脸苦笑,“没办法,你没听说要给马锐处分呢。”
“重操旧业有何感受”?
“什么都没变,老师还是从前的老师,连错字都跟从前错的同一个字,你还记得咱们上学时那个王老师么?她也总是把‘恬不知耻’念成‘刮不知耻’。”
“这么些年,这帮老师怎么一点长进没有?”
“学生呢,也是一点没学聪明。没办法,学校嘛,就是这样儿,好容易学聪明了,毕业走了,又进来一帮傻乎乎自以为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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