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又取出了那张柚木名片,把它夹在指缝中。它好像一块铁板,但比铁要温柔。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薛嵩决定要用它做成一个囚笼,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这座笼子相当宽敞,有六尺见方,五尺高,截面是四叶的花朵形;上下两面是厚重的木板,抛光,去角;中间用粗大的圆柱支撑。薛嵩还想在笼子里装了一张凳子──更准确地说,是一块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了一块棕织的座垫。众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薛嵩给囚笼的框子设计了一种花饰,是由葡萄藤叶组成。但他有很久没有见过葡萄,画出的葡萄叶和篦麻叶相似。这样一座笼子可以体现薛嵩的赤诚,也可以体现他的温柔。用笼子的厚重、坚固体现他的赤诚,用柚木的质地和光泽来体现他的温柔……而红线坐在赤诚和温柔中间,双手和双脚各由一块木枷锁住,显得既孤独,又高傲。整个雨季里,薛嵩都坐在那间新建的草房里,在柚树的旁边,烤着牛粪火画图。从柚树砍断的一端不断地流出绿水,不顾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里温暖如春。有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两个男孩子都穿着蓝布学生制服。我还有点记得那种衣服,它有一个较小的直领,左胸上有一个暗兜;好处是式样简朴,年轻人穿上后,形象清纯一些;坏处是兜太少。两个孩子都留着平头,其中一个站在画面的中央,脸迎着阳光,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体质比较强壮。另一个站在画面右侧,略微低着头,把阴影留在了脸上。瘦长脸,体质也比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间那个孩子的下巴上说:啊,原来我小时候是这样的。此时我表弟略呈尴尬之色,说道:表哥,你认错了。中间这个是我。后来,我又仔细看了看右面那个孩子,脸像和我有点近似。但我还是觉得,中央那个才是我。他(或者说,是过去的我)神情专注,好像很固执。他的皮肤也比较黑。在我的想象中,就是这个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顶下,在牛粪火边蜷着褚石色的身体,在画着一幅囚车的图样,想把他爱的女孩装进去。
薛嵩决定要抢红线为妻,为此他要做一辆囚车,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他把砍到的木材焙干,又找人帮忙把木头解成板材──因为木头太硬,这件事可不容易。这时候别人都以为他想要打家具,都劝他别用这样硬的木头,但他不听。他还想做两块枷,分头枷住红线的手和脚。后来他又决定从手枷做起,以此来练习他的木匠手艺。这是因为做手枷用的木料有限,做坏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大块的木板继续干一干。这个东西可以分成两半,也可以借助一些卡榫严丝合缝地合为一体。当然,分成两半时,木板上应该和红线的手腕相吻合。做到这里时,薛嵩就开始冥思苦想,因为他不知道红线手腕的尺寸。后来他觉得不妨实际看一看,就丢下木匠活,出发去找红线。
此时雨季已过,原野上到处是泛滥的痕迹──窄窄的小河沟两边,有很宽的、茵茵的绿草带──再过一些时候,烈日才会使草枯萎,绿色才会向河里收缩。此时草甚至从河岸上低垂下来,把土岸包得像个草包。渠平沟满,但水总算是退回了河里。红线就在小河里摸鱼。踏站在水里,双手在河岸下摸索,因为鱼总呆在岸边的泥窝里──水面平静,好像是一层油;河也不像在流动。这是因为雨季里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我总觉得自己在热带的荒野地方呆过,否则,这个景象也不会如此逼真地出现在我眼前。这片荒原色彩斑斓,到处是被陆地分割后的静止水面,天上有很多云,太阳也看不见。
薛嵩就在这个景象面前,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红线。看了好半天,只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还看见一个脊背,上面有一串脊梁骨。薛嵩把每一块脊梁骨的位置和形状通通记住了,但他还是不知红线的手腕有多粗。这是因为他站在红线的背后,离得还比较远。而红线则躬下身去,闭着眼睛,双手在淤泥中摸索──这些泥是这个雨季里刚刚淤下来的,还没有变成土,所以细腻到几乎温柔,而且是暖洋洋的。有时候,她的指端遇上一股冷流,那就是淤泥下的一下股泉水。有时候她的指端遇上了一股温暖,那就是摸到了自己的脚趾。有时候手指遇上了蠕动中的黄鳝,因为现在天气暖,再加上是在软泥里,就很难把它捉住──这种东西滑得很。红线期待着手忽然伸到一个空腔里,这里有很多尖刺来刺她的手──这就是她要找的鱼窝。那里面有很多高原上的胡子鲇鱼,密密层层地挤在一起,发现有人把手伸起来,就一齐去啄那只手──其实不啄还好些,这一啄把自己完全暴露。假如发现了这种鱼窝,红线就会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去,做好准备,再把它们一举捉光。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河沟里摸过鱼,但是这个过程我感到十分亲切。红线全神贯注地做这些事,但也感到有一股冷流,就如一股泉水,阴阴地从背后袭来。作为一个小姑娘,她很知道这是有一个臭男人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后来她只是假装在摸鱼,实际上却在听背后的声音:有无压抑的鼻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她准备等他走近,然后猛一转身,用膝盖朝他胯下一顶──此后的情景也不难想象:那个男人蹲在水里,翻着白眼,嘴里欧吼欧吼地乱喊一通。说实在的,我很希望薛嵩被红线一膝盖顶在小命根上,疼得七死八活。但是这件事并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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