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101)

2025-10-10 评论

  但是这一切无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后悔,人类感觉的不同是一种无法克服的天性。人们感觉的差异何止是几个小小的鼠类的胎儿?一只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吓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医生就是用青蛙来做游戏的。孩子们感到它可爱是因为它会跳会叫,医生对它们的爱是因为它们就是人类的缩影,是人的缩影又没有人类那份娇柔的自怜和动不动的大喊大叫。还有人类对于蛇、蟑螂、蚂蚱、蝎里虎子……世间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觉,就连响雷、闪电、黑胡同、穿堂风也不例外。那大庆大典之夜蓬勃壮观的礼花,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射给予人的感觉都不尽相同。眉眉小时候就最害怕那电影片头的光芒四射,每逢爸和妈带她看电影,她都把头深深埋在爸或妈的怀里,躲过那光芒四射的片头。这使爸和妈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围观众在政治上对他们的猜疑。过后他们鼓励她开导她,从放金光的意义讲到为什么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应该用什么样的豪迈去迎接那豪迈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射的开始还是引起眉眉对那放射的恐惧。这就是人类感觉的差异吧。
  竹西用人类感觉的差异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静。她更多地回味她对于他的那些无愧:她慷慨地容忍过他那常人难以容忍的“嗝儿”,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间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庄坦的一生有过男人的那点辉煌和霸气。不知为什么,竹西想到了霸气这个形容词。霸气好像有点霸占的味道,她愿意用庄坦曾经霸占过她来作为对庄坦在天之灵的褒奖。“霸占”,那是对一个最具男人气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愿意庄坦的在天之灵听见她对他这发自心灵的褒奖。
  她平息了内心的悲痛,略过那一切细节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头上那错落有致的屋顶,不像那一条条严整规矩的胡同。生活更像胡同灰墙背后的院落院落里每一扇门窗每一道窗帘的缝隙,缝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见的五颜六色。没有哪一样是必然也许哪一样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准备着新的开始。
  司猗纹每逢思念庄坦,总是带有几分无可名状的抱怨,尽管她永远也不理解大夫说的刺激意味着什么。难道那刺激会是那只小钢精锅,会是竹西那一把来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还是抱怨这锅和这锅内的煎煮,这使她必然想到那来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联系着竹西,而那晚对这“来路不明”的煎煮又联系着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为什么忽略了这厨房的粗活儿。竹西让你坐锅煎煮,这煎煮就属于你,这本该是个善始善终的过程,是眉眉对那锅的疏忽才导致儿子庄坦亲临厨房倒在厨房的事件。如果那时儿子正好躺在床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现那个致命的摔倒。最后她还是把庄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来路不明”以及眉眉对那锅的疏忽紧紧联在了一起。对于竹西,她只是暗中联系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对着里屋来个咬牙切齿的自言自语:
  “简直像从育婴堂捡来的,就稀罕那两把花生米!”
  “简直跟穷要饭的一样!”
  对于眉眉,司猗纹用不着自言自语,每当庄坦的死开始在她心中翻腾时,她就随时随地叫过眉眉一遍遍地重复着对她的问话。她努力回味着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觉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焖饭时她就弄煳过锅。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厨房的时候你在哪儿?”司猗纹问。
  “我在里屋。”眉眉答。
  “你在里屋干什么?”
  “舅妈正在给我洗头。”
  “是你要洗头,还是舅妈要给你洗?”
  “是舅妈要给我洗,她买了洗发膏。”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厨房里有锅?”司猗纹问。
  “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惦着?”
  “我惦着哪,心想洗完头去端。”
  “你听没听见你舅舅进厨房?”
  “我没听见。”
  “你舅舅进厨房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因为舅妈正给我洗头。”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二部分。
  “那天中午是不是煳过饭锅?”司猗纹问。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为舅妈给你洗头?”
  “不是。”
  “那又是怎么回事?”
  “……”
  这是司猗纹和眉眉问答的第三部分。
  当这不可分割的三个部分问答结束后,司猗纹只用个“没用”来做她们之间这问答系列的最后总结。“没用”到底意味着什么,司猗纹不曾加以解释。也许她是说,再问也没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许它还有更严峻的内容:那是指她对眉眉几年如一日的谆谆教导加之领袖的谆谆教导,在眉眉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原来人复杂起来的第一特征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丢三落四,就是焖煳了饭就是坐着锅洗头。没用。连那次司猗纹给庄晨写信对眉眉的告发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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