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114)

2025-10-10 评论

  兆州境内有两条河,过了沙河才是孝河。过了孝河再走三里便是笨花(114)了。过孝河不需淌水,孝河常年干枯着。过孝河时向武备的湿裤子已经干透。他走过干河床,再次把自己认真整理一番,装出一副不饥也不渴的样子。然后他又把抡搭在肩上的小包袱包整齐,这才信马由缰地沿正道向笨花(114)走去。
  向武备在笨花(114)村南向家南岗的地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打兔子的西贝小治。这时节正是打兔子的好季节,“跑儿”和“卧儿”在漫地里都是一目了然。小治的眼最能看远,他看见道沟沿上有个青年正往村里走,他一眼就认出这青年是邻居武备。他止住正在瞄准的枪,大踏步地去迎武备。小治去迎武备是为了提醒他,让他小心回家。他快步走到武备跟前,挡住武备的去路告诉他说,这些天不断有军警来笨花(114)找他。小治嘱咐向武备说:“千万不要这么大模大样地进村。这么着,俺家花地里那个窝棚还没有拆,你先钻进去躲躲,等到天黑你再回村。一会儿我先到恁家去说一声。”
  向武备觉得小治说得有道理,就跟着小治踏出道沟往西走,小治家的花地在村西。
  ①.洪深:中国新话剧运动代表人物之一。作品以直接描写农村阶级斗争见长。
  ②.冀南盐民斗争:指1935年冀南制盐工人和当地农民的起义斗争。

  向武备在西贝家的窝棚里等天黑。地光场净时分,窝棚里少了温暖的铺盖,搭在棚顶上的席子大都已被风吹走。秫秸箔子还在,条条空隙透着昏黄的天空。武备半倚在一个光秃的草铺上,听见外面有人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脚踩干花叶的声音也传过来。响声离窝棚越来越近,凭经验,武备知道来人咳嗽是个暗示的信号,且是自己人。歹人来了用不着咳嗽,就会不声不响地摸过来。武备从草铺上坐起来等来人,来人一弯腰委身进了窝棚,原来是西贝家的时令。武备和时令虽然是邻居,先前接触并不多,时令看武备,总觉有些距离感。幼年时的武备本来就是以聪慧伶俐而闻名一方的,且又生在高墙大院的向家,成人之后又是身穿雪白操衣(制服)乘火车远行的洋学生。时令虽然也崇尚文明,决心挣脱爷爷西贝牛的管束,出落成一个识文断字的青年。但他只在本县上了完全小学,小学毕业后还是在家和庄稼、和牲口打交道。有时他暗想,除了每天的刷牙、洗脸有别于他的父辈,剩下的他和全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时令唯一的消遣之处是甘子明的学校,在那里他能看到甘子明订阅的《晨报》和几种杂志,还能从一架干电池收音机里听四面八方的新闻。甘子明为学校买过一台干电池收音机。乡人对收音机好奇,不断有人来听其中的故事。遇到收音机嘎嘎乱叫听不准时,就有乡人说,这是消息们正在路上走着呢。时令就对乡人说,这叫干扰。
  刚才,西贝时令的叔叔西贝小治回家后,只把武备还家的事有选择地告诉了时令一个人,然后才去邻居向家报信儿。
  时令钻进窝棚一把就拉住了武备的手,这种握手礼在他们之间还从来没有使用过。时令拉着武备的手,只觉得武备的手很绵软,而自己的手就更显粗糙。他想,这两双手的差别就是文明的差别吧。本来他也幻想过要有一双像武备这样的手的。他抓住武备的手久久不松开,十分激动地说:“我叔叔说你过来了,高兴得我不行。”
  时令不说向武备的回家是回来,他说“过来”。“回来”和“过来”的含义在笨花(114)一带是有严格区别的。“回来”只是本地人普通的回家而已,在外面做生意的,扛活的,揽饭的,下地看水的,摘花、割谷子回家都说回来。而“过来”是专指那些身上带有另一重要使命的人的到来。官方审视民情,村民说县长过来了;名人名医被请,村民说先生过来了;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兆州时,兆州人也说朝廷过来了。这种带有使命的人物的出现,即使是本村、本家人,他们也被形容为“过来”。时下,村里不断有人过来,带着时局发展的消息。笨花(114)人崇敬“过来”的人。
  时令说武备过来,武备并不意外。几个月来,他常常听到这种形容。冀南的群众说,向指导员过来了,向同志过来了。武备一听时令把他的回来说成过来,就已经明白村里人是如何看待他的这次回家了,他们没有把他的回家看成一般的回来。那么,指导员向武备也决心不把前些时冀南的真实形势告诉他的乡亲,他愿意乡亲们从他的“过来”中得到鼓舞,而不是悲观消极,他仍然愿意给人这样的印象:他的一切行动都是组织安排的。他握着时令这两只久久不愿意松开的、又是陌生的手,在心里组织着句子说:“我听脚步声就猜出是你,走得不紧不慢。一看见邻居,也就像到家了,离家久了才知道想家的滋味儿。”西贝时令走路,脚步从来都很沉稳,不轻也不重,不紧也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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