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武备总算知道叔叔要他猜的是什么了:这是他的另一位叔叔向文麟来了。武备管他叫二叔。刚才武备神不守舍的,生是没往这里想。现在经文麒一说,他还是有些责怪自己对二叔向文麟的忽略。
武备和二叔相处不似和大叔那么自然,大叔的长相酷似祖父向喜,但性格比祖父活泼。二叔身材瘦高,长相酷似生母顺容,性格却又随向喜:平时少言寡语,待人也很少显出亲切,常给人一种距离感。但是他的文艺天才是家人料想不到的。在延安时他入“鲁艺”③,吹、拉、弹都拿得起;而说到唱,他首唱过《黄河大合唱》,他是那位“我站在高山之巅”的男高音领唱者。后来他进入西北,在战地剧社任作曲,他的许多作品都在根据地传唱。这使得向武备常想起当年身在邢台四师时的自己。那时他写诗,编剧,反而没有入道文艺。还有大叔文麒,当票友时就认识王元龙,也没入此道。二叔呢,却莫名其妙地从事起武备先前向往过的事业了,就仿佛向家非得出一个文艺天才不可。
尽管武备仍在神不守舍中,但他知道二叔向文麟要来,怎么说也是一件难得的事。这是几年来他们叔侄三人首次在异乡相聚,这总是向家人在异乡的一次团聚吧。武备愿意在这里见到二叔,也是不忘他口袋里的那封家信。
向文麟来了,没有马上和文麒、武备见面,他正忙于他今晚的演出。这次战地剧社来雁北,是为配合这次会议的召开。大戏、小戏、合唱、独唱带了整整一台。有出压轴戏名叫《源泉》,便是向文麟的作品。他自任编剧、作曲和指挥。这出戏讲了一个抗日战争中军民鱼水情的故事:某地在一次反扫荡战斗中,几名八路军战士掩护群众往山地转移,日本兵紧追不舍,但又找不到目标。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嫂唯恐孩子的哭声引来敌人,竟用手捂死了自己的孩子。同时,又有一个战士为掩护群众献出了生命。后来战斗胜利了,群众为这战士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编剧、作曲和导演都为这仪式费尽了心思。结果这仪式也成了这剧的经典片断:送葬人把这位战士高高举起,迈着沉重的步子行进在舞台上时,导演为这个行进的行列设计了许多队形变化。伴随这行列行进的,是一首深沉而悲怆的动人乐曲,这乐曲被独立成章地称为《哀乐》。这首《哀乐》现时已在根据地流传,并且已经作为正式的追悼会和葬礼之用。它的作者向文麟也因之更加出名。
战地剧社的戏台搭在村口的土坡上,当晚演出时,观众除了与会人员,附近的村民也挤满了山谷。向文麒和武备都坐在台下观看。《源泉》开始了,一位穿灰军装的高个子出现在舞台一角来指挥乐队了。台下的文麒对武备说:“看,你二叔。这家伙不知怎么学会了这一套,据说是冼星海发现他的。”文麒一边看戏,一边品评戏台上发生的事。这确是一台感人至深的戏,许多素材都取材于当地的真人真事,台下的群众很为这台戏而感动。剧情发展到那个经典的送葬片断:台上送葬的队伍出场了,《哀乐》奏起来了。武备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深沉感人的乐曲,这乐曲像哭泣,像诉说,这哭泣和诉说都是发自人的肺腑。它使观众不能不随之一起想哭泣,想诉说。武备不能自制了,他暗自抽泣着离开了会场,独自回到文麒的住处。
演出结束后,文麒领来了文麟。文麒发现武备一个人呆坐在屋里,也不点灯,就埋怨武备为什么提前离开会场。他点上灯,看看武备红肿的眼,就又打趣着对文麟说:“你看,艺术的力量,你的曲子竟然也能让武备受其感动了。”
二叔文麟观察着闷坐的武备,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他走到炕前,对这位不常见面的侄子说:“武备,我猜你是另有心事。谈谈吧,我们可不拿你当孩子了,有了问题同志之间交换一下意见自有好处。普通同志之间需要帮助,县级领导就不需要帮助?”文麟对武备说话,没有儿女情长,完全是同志式的。这时文麒也才感到武备的沉闷大概另有原因。他把武备叫到桌前,三人围桌坐定,武备这才把家里的事告诉两位叔叔。他把父亲向文成的信在灯下展开,他的两位叔叔用力辨认着信上的字迹,他们到底也读懂了他们那位身在笨花(209)的大哥的字。文麟沉思片刻说:“没想到,我这首《哀乐》竟像是专为家里人写的一样。”但是文麒和文麟,他们谁也没有觉出笨花(209)这位大哥的字有什么异样。他们只记得小时候在汉口,那位眼神不好的大哥看报时鼻尖顶着报纸。有一次吃饭时把一段麻绳错当粉条夹到碗里。字被他写成如此模样,还有什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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