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艾是从不相信梦的,欢喜的和不欢喜的梦她做过不少,一旦睁开眼,她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今天,那个梦境却不断浮现在她的眼前。过了一个时辰,又过了一个时辰,窗纸已发白了,同艾从炕上穿衣坐起,决心不再想梦中的事。谁知当她下地开始梳洗时,梦中那个小人儿的笑声又传了过来。同艾只觉得那个小人在笑她,在提醒她: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视而不见啊。我该叫你娘还是叫你姨?这时同艾仿佛听见那个小人儿真叫了她一声娘,然后又扑到甘运来怀里。同艾有些不能自制了,她奋力推开房门,其实推开房门并不值得用那么大的力气。她推开房门,站在廊下,刚升起的太阳正照在她的脸上,直把她照得有几分晕眩。她看看天,看看树,看看院子,后来又看见正在出入厨房的秀芝,便觉得哪都不顺眼。尤其秀芝,怎么把抱着的柴禾哩哩啦啦撒了一院子。过门都多少年了,对向家的家风怎么还是这么不在意。向家比淤城的家业大,可那也是老头子背井离乡拿命换来的。人命换来的家业,就该这样扑散吗?同艾拿脚跺着台阶走下廊子,她开始弯腰捡拾掉在地上的柴禾。她左捡右捡,捡了一大把,掐着柴禾奔向厨房。她见秀芝正坐在灶坑前烧火,便把柴禾哗啦一声拽在秀芝眼前。秀芝停下风箱扭头看看同艾,就觉得同艾的脸拉得很长。她想到,今天婆婆怎么给我捡起柴禾来了,平日里她是不伸手这种事的呀。正在纳闷间,同艾就开了口,说:“武备娘,你可得记住,咱家的一草一木都容不得有人糟蹋。一根柴禾棍子也是家产,你们不心疼,你娘还心疼哪。“同艾一席话,更让秀芝觉得事情蹊跷,但秀芝从不和同艾争执,她知道是自己刚才抱柴禾做饭时不小心把柴禾撒在了当院,就赶紧说:“娘,以后我仔细点儿就是了。”边说边掀开锅盖搅锅。锅里正熬着小米粥,沸腾着的小米粥发着“吭哧吭哧”的声响,这声响标志着一种状态:锅里煎熬的是稠粥,不是稀粥。稀粥不是这声响,稀粥开起来是哗啦、哗啦的。搅着锅的秀芝没想到,这稠粥的翻腾却又招来了同艾更大的不满。粥的稀、稠当然关系着下锅米的多少,从前同艾对下锅米也是从不过问的,完全由秀芝一个人做主,婆媳二人也从未因一碗粥的稀稠而有过什么别扭。但是今天,刚给秀芝捡回柴禾的同艾,又开始针对下锅米发表议论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锅前,透过蒸腾着的热气,终于彻底看清秀芝煎熬的确是一锅稠粥,便说:“武备娘,你可是勤俭人家长大的闺女,听说恁家拿米下锅都用升子量了又量。怎么到了向家就变了样。米是哪儿来的,是地里种的;地是哪儿来的,是你公公要的;你公公怎么要得起地?是拿命换的。你知道打一次龟山死多少人吗?你知道宜昌兵变有多少弟兄死在湖北孝感吗?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枪子儿没有让老头子送了命,那是老天爷有眼。”
秀芝一听同艾这番话,就知道这才是个开始,更激烈的言辞还在后边。她早就发现婆婆同艾近来添了个爱絮叨的毛病,可她自觉能容忍婆婆,她觉得婆婆活得也不容易,许多时候秀芝对同艾的絮叨听见只当没听见。果然,同艾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絮叨。她问秀芝:“武备他娘,我问你,今天家里盖房呀?”
秀芝说:“没有啊。”
同艾说:“今天家里打坯呀?”
秀芝说:“没有啊。”
同艾说:“今天家里割麦子呀?”
秀芝说:“没有啊。”
同艾说:“家里有人做月子呀?
秀芝说:“没有啊。”
同艾说:“家里不打坯,不盖房,不割麦子,也没有人做月子,你为什么往锅里下那么多米。谁吃稠粥?是打坯的,盖房的,割麦子的,做月子的。没有打坯的,盖房的,割麦子的,做月子的,就用不着熬那么稠的粥。”
秀芝对着锅说:“娘,粥是稠了。”
同艾也对着锅说:“稠得快赶上干饭了,插根筷子也不会倒,你试试。”
秀芝盯着锅开始发愣,灶坑里的火一旦熄灭,锅里也终止了翻腾,米香正从锅里飘出来。秀芝看见今天的粥真是稠了,可也决不像同艾说的“插根筷子都不倒“。但她又不能真拿根筷子去给同艾当场作试验。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只垂手侍立着不再言语。
秀芝不再言语,同艾还在就粥发表着议论。她又和秀之讲起了败家的道理,她说自古以来败家就败在一根柴禾棍子和一个米粒上,说着还搬出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大户人家拿米下锅不当事,刷锅水带出的米粒流到当街,有个人就专替他家捡米粒,捡了就晒干存起来。结果大户人家穷了(不停损失米粒的缘故吧),沦落为乞丐。这乞丐要饭要到那个存放米粒的人家。那人家倒给他半碗粥,这位由大户人家沦落成的乞丐吃着格外香。那收米的人就说,你知道这米是谁家的吗?是恁家的。乞丐一听,恍然大悟,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同艾说完故事,又把话题转到向家,说,向家有人拿花不当事的,把花糟蹋在窝棚里;也有人拿米不当事,把米糟蹋在锅里。说,现时向家的老人没了,弟兄分家了,再有人糟蹋花她也看不见了。可没想到又遇见了糟蹋粮食的。秀芝明白婆婆说的糟蹋花的人是向桂,那糟蹋粮食的人便是她。她这才开始委屈起来,忍不住就抽泣着扔下婆婆,离开厨房去世安堂找向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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