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喜见施玉蝉的主意已定,少不了又想出了一些挽留她的办法。他让甘运来每天上街变着花样为她购置女人所用的新鲜,几天之内施玉蝉的房中就成了一个小商店。施玉蝉对此既不动心,也无兴趣。向喜无奈,又使出军人惯用的惩罚方式。他仿佛记得哪位要人为了不让妾室离去,竟把她关了禁闭。他便也命甘运来把施玉蝉禁闭起来。不许她出屋,不许她吃饭。三天过后,饥饿难忍的施玉蝉看见走过来的甘运来说:“甘副官,你过来,我给你翻俩跟头,你给我一碗饭吃吧。”
甘运来擦着眼泪把施玉蝉的话告诉了向喜,向喜听着也掉了眼泪。他看看身旁的取灯,取灯正疑惑地看爹。她不知道爹娘间发生了什么,但几天不见母亲,她也觉出事不寻常。眼看着甘运来和爹都在掉泪,她突然抱住向喜的腿痛哭起来。施玉蝉要翻跟头和取灯的哭声同时打动了向喜,他让甘运来立刻放出施玉蝉。面色已明显憔悴的施玉蝉看见向喜不哭不闹,只用心调养自己。不几日,十三旅的操场上,人们又看见她和她的小红马的身影。骑在马上的施玉蝉使向喜知道她的走已成定局,这时他反倒对这位风尘女子生出几分敬意。他把施玉蝉叫到身边不急不火地说:“我对你的痛恨之处,也是我对你的敬重之处。你,你就回直隶搭班吧。”
施玉蝉听见向喜要“放”她离开,双膝一软跪在向喜跟前说:“大人不杀小的小的已知恩了;没想到大人还如此宽厚容小的离去,大人对我的恩情,我来日当报。”施玉蝉对向喜说话,已不再像夫妻,完全成了一个“小人”对“大人”的口气。
向喜搀起施玉蝉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可有一件事我必得告诉于你——取灯的事你不可再提起。她要留在我身边,她还要念书。我不希望她再落成个只会讲‘走’的人。”施玉蝉说:“这也正是我要嘱托大人的事。当初我走江湖是无奈,取灯可是向家的闺女。”
本来向喜一直担心施玉蝉会为了取灯的去留和他有一番大争执,谁知施玉蝉对这件事作了极明事理的处理,也叫向喜又对她多了几分尊敬。
施玉蝉要走了,向喜给了她足够的盘缠,还给了她足够搭班的银两。但他没有亲自去江岸送施玉蝉,也没有让取灯去送母亲。他只派了甘运来和几名护兵把施玉蝉和她的箱笼,以及那匹小红马送上了船。
奇怪的是,取灯看出母亲要离她而去,对施玉蝉也没显出更多的留恋。施玉蝉的离去,让她和向喜更加亲近了。母亲的影响在她身上一天天减少着,向家的血脉在她身上一天天浓厚起来。向喜开始想她的依托和教育。
①.羌贴:国人对俄币卢布的俗称。
三岁的取灯已经显露出好动的天性。她喜欢在床上打滚儿,喜欢往高处攀爬。她经常趁着奶妈不注意时,蹬个小板凳爬上椅子,由椅子爬上桌子,再由桌子爬上窗台,还想爬上敞开的窗扇。有一次,站在窗台上的取灯正往窗扇上爬,看见进门的向喜,就格格笑着叫爹,扒着窗扇不撒手,直吓得向喜说不出话来,生怕自己的声音吓着女儿,女儿从窗台上摔下来。他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挪到窗台前,然后张开两臂,猛然把女儿搂在怀里。这时受到惊吓的向喜才突然明白,这惊吓不仅仅因为女儿这好动爱攀高的“嗜好”,他受了惊吓,是因为他又看见了施玉蝉的影子。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的,使他觉得对取灯的管教已是刻不容缓。施玉蝉离去时,向喜不让她带取灯走,就是怕取灯走母亲的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母择邻”等等道理,向喜没有少想。他不停地盘算着取灯的归宿,笨花(74)和保定同在他的权衡之中。他反复将保定和笨花(74),甚至把同艾和顺容作着比较。平心而论,把取灯送回笨花(74)老家是他的第一选择,老家的人一定会善待这个孩子。但理智又使他觉得应该把取灯托付给保定的顺容,取灯要受教育。笨花(74)不具条件,兆州最好的学府才是一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简易师范。那么,他还是应该把她托付到保定。可这事必得经顺容同意。
向喜在宜昌接纳施玉蝉时,消息很快就传到笨花(74)和保定。得到消息的同艾和顺容想必都会生出些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愤怒。不过这次顺容决心不再受宜昌“眼线”的鼓动,去干涉老头子的事,即使在接到有着“来”字的电报,她也没有再“来”。这是顺容的“长进”。顺容的长进来自她的耳濡目染,她听说袁世凯隐退在渭河垂钓时,给太太们盖了九座院子,九座院子想必住着九个太太。这是远的。近的是她的邻居陆公馆,陆公馆里有五位太太,人们给这五位太太编了顺口溜:大的胖,二的瘦,三的穿衣不带袖,四的打牌夜不归,五的招人没个够。想想这些,顺容愤怒一阵事情也就过去了。如今,当大太太同艾和二太太顺容得知那位走钢丝的风尘女子已经离向喜而去,宜昌的事已成为历史,她们甚至对她留下的那个小闺女取灯还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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