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阁讲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她一往情深地对取灯说:“做上帝的信徒,就要像亚伯拉罕这样。你说亚伯拉罕好不好,忠诚不忠诚。”
取灯并不准备马上回答梅阁的问题,她觉得就这个故事而言,真能叫人有几分感动。可是,亚伯拉罕要杀儿子,毕竟是残忍的。但她有点不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告诉梅阁,就扭过头去看院里的一棵枣树。枣树长过房顶,果实累累的青枣已经红了眼圈儿。她信手摘下一个枣问梅阁,这是什么枣。
梅阁见取灯只顾摘枣,对她的故事如此淡漠,脸上立时有些不高兴,说:“取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哩。”
取灯咬了一口枣,吃出枣还生,又觉出她对梅阁的不礼貌,便说:“你是让我说真心话吗?”
梅阁说:“可不兴说假话。”
取灯说:“平心而论,我觉得上帝和亚伯拉罕都很残忍。这就是我的真实看法。”
梅阁急了,说:“你怎么敢这样说上帝和亚伯拉罕?”
取灯说:“哪有让人家拿儿子的命去表忠诚的?哪有为了表忠诚就举刀杀儿子的?”
梅阁说:“可上帝并不是让他真杀呀,是考验他。”
取灯说:“上帝要是晚来一步呢,以撒不就没命了吗?”
“上帝不会晚来,上帝什么时候都不会晚来,他时刻都在准备拯救世上的罪人。”梅阁告诉取灯。
取灯不打算就上帝会不会晚来再和梅阁讨论下去,她想,这是个信仰问题吧,现在她倒愿意把自己摆到个异教徒的位置上了。她愿意和梅阁的初次见面是愉快的,她更愿意尊重梅阁的信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梅阁,咱说点别的吧,你也别跟我这个异教徒一般见识了。我愿意相信《圣经》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这是什么枣,再过多少天才能好吃?”
梅阁也不准备回答取灯的问话,她觉得今天这个外边来的闺女带给她的净是不愉快。她心里堵上了疙瘩,她还从来没听谁说过上帝是残忍的。她从蒲墩上站起来说:“不跟你说了,我走啦。”说完真的顺着房檐去找她家的梯子了。
取灯这才发现自己真的伤害了这位邻居。她不错眼珠地看着梅阁瘦弱的背影,暗自埋怨着自己的冒失。她想,总还有机会吧,总还有机会挽回同梅阁初次见面的遗憾。
兆州的土质城墙宽阔高大,城垣一周十五里。在这高大宽阔的城垣里,有许多闲置的土地,据说是古代建城时,为官府的屯兵屯田而用。现在这城垣里的土地无人耕耘,变得荒芜。在城垣之内荒芜的土岗上,有一带由土坯垒成的院墙,外面抹着清洁的白灰。院里是一座座平顶表砖房。远看去,这院落、屋宇和当地没什么区别,只待人走近,才发现在平顶表砖房的墙上,开的尽是拱形窗户,而当地的窗户都是方形的。逢礼拜天时,人们还能听见从窗内传出的诵经和唱诗声,这便是瑞典牧师山牧仁在兆州修建的福音堂。
山牧仁主持的福音堂属基督教的神召会,院墙的大门上突现着两排砖刻大字,便是:“兆州神召会福音堂”。山牧仁,瑞典人,几年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先在中国南方传教,后又受教区派遣,辗转来到兆州,他一心要把耶稣基督教的教义传给这里的乡民。山牧仁是一位个子偏高,背微驼,谢顶的中年人,他那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子,都引起兆州人的好奇。更让兆州人稀奇的是,他的鼻子上还能架起一副无腿眼镜。山牧仁的太太被当地人称为山师娘,兆州人更是拿山师娘当稀罕来看。她那张毛细血管突现着的粉嫩的脸,她那高耸的足能冲击到你眼前的胸脯,她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以及走起路来那大步流星的步态,都能叫兆州人看得目瞪口呆。起初,兆州人真不知如何接受他们。山牧仁和山师娘的到来,也包括笨花(87)在内的兆州人增添了许多谈话的资料。有人说,山牧人和山师娘不吃粮食,专喝羊的奶;有人说,他们操一口鸟语一样的语言;也有人说,他们走路时是不回头的,即便有人在身后喊他们,他们还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还有,那山师娘立冬无夏的不穿裤子,只用一条裙子把自己包裹,人们实在闹不清她是怎样耐得住冬天的严寒的。冬天,当兆州的女人们和山师娘擦肩而过时,便觉出自己腿脚的寒冷。然而兆州人接受了他们,山牧仁的夹鼻眼镜,山师娘高大的胸脯、细长的腿,久之也不再是稀罕。他们在兆州城里建教堂,招信徒,使耶稣基督的故事在这里流传开来。圣母玛利亚为什么把耶稣生在马槽里,彼得手里为什么有一把大钥匙,高风亮节的约翰,卑琐的犹大……成了这一带乡人的嘴边话。他们把伯利恒和笨花(87)说得一样流利,他们也把赖人称撒旦。还有人把《圣经》里的人名起到自己的儿女身上:彼得,路德,各雅,耶利米……兆州人还得知,七天的最末一天叫礼拜天,逢这天,有人便手持《圣经》到山牧仁的礼拜堂去做礼拜。这天,假如你从山牧师的教堂墙外经过,就能听见教堂里的唱诗声。在众多的声音里有一位女人的声音最高亢、最尖锐,那便是山师娘。异教徒们说这声音像鸡打鸣,教徒们很为此而不悦,虽然他们也听出山师娘的唱诗与鸡打鸣的酷似。山牧仁也唱,他的声音却是低沉的,那声音稳妥地沉在诗歌的底部,像一种兽类的低吼。兆州人更想象不出人还能发出这种声音,男人们一次次模仿又一次次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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