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12)

2025-10-10 评论

  在地里,大芝娘打问花儿,小池只说:"她就是想吃辣的。"
  "几个月了?"大芝娘又悄悄地问。
  小池只是张了张嘴。眼里显出一片空白。
  大芝娘从小池那空白的眼神里,早已悟出了什么。她想起花儿那突然显笨的身子,暗暗掐算起花儿来端村的日子。
  大芝娘还是给花儿送去了辣椒。辣椒,端村不种,集上不卖。她想起知青点来。知青点墙外常扔着些装辣酱的瓶、罐。孩子们捡回家注上水,插枝菊花摆上迎门橱。大芝娘找杨青讨换。杨青给了她从平易带来的辣椒酱。
  大芝娘没有透露花儿的姓名。
  花儿三月进端村,九月生下一个男孩儿叫五星。
  小池一家很安静。
  五星满月,花儿干起活儿来更不惜力气。

  小池家安静着,小池爹娘却老拿眼扫花儿的肚子,拿眼审视小池的神情。小池顶不住了,就找爹娘去"交待",觉着是自个儿对不住爹娘。他说:"白让家里拿出来两千五。这、这叫什么事。"
  爹娘的疑心被证实了,一阵子长吁短叹。
  爹说:"也不怨你,都怨咱走得背时,喝口凉水也塞牙。"
  小池说:"要不咱们分家吧,爹娘落个体面。让我一个人在外头挨骂吧。"
  "跟谁分家?"爹问。
  "你就那么能耐!"娘说。
  "也是不得已。"小池说。
  "什么不得已。"爹说,"队里都敲钟了,还愣着干什么!"爹轰小池去上工。
  爹轰走了小池,小池在爹娘跟前才有点儿放心。
  小池踏着钟声集合出工,一出门便遇见一片眼光。他们看见小池故意提高嗓门咳嗽,有人咳嗽着还唱起一首现时最流行的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努力重复着最后几句: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社会主义……
  男人们大开心,女人们笑时捂住嘴。
  小池立刻就明白那歌词的矛头所指,他落在人们后头好远。
  歌声刚刚平息,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五星的长相。说那小人儿脸扁、耳朵篬,见人就笑,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
  大风天,那三个生人当中也有一个脸扁、耳朵篬、一脑门抬头纹的人。仨人走近,栓子大爹一看那长相,越发觉出来者不善。
  来者眼看着进了村,见了端村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直奔大队部去了。
  三个人跨进大队部,又捶桌子又摔板凳。端村人悟出了他们的来头,那些捂着嘴笑小池的女人去给花儿送信儿;那些冲小池唱歌的男人则叫来了民兵。民兵们进门也不善,把那仨人捆住,摁了个嘴啃泥。那仨人只是挣扎,为了表示他们的光明正大,嘴里骂着,喊着花儿。民兵们直装糊涂,吆喝他们说:"端村没这个名儿,趁早儿滚蛋!"生人嚷着:"老子就是不信!我们有证据,县公安局就在后边,你们等着吧!"
  一辆吉普车真的开进端村。公安局来人给端村干部摆了花儿来端村的缘由,说:"花儿是从四川逃出来的人,花儿还得回四川。"
  县公安人员轰开民兵,给那仨人松了绑,领进了小池家。
  端村人也涌进小池家。院子里人挤人,栓子大爹、大芝娘、叔伯兄弟们,连俊仙娘素改也挤在里头。知青们被卡在了门外。
  小池站在屋门口,大芝娘和乡亲们紧护着他。
  县公安人员叫着小池的名字说:"你也看出来了,人家的人,还得让人家领走。"
  小池在大芝娘身后捶胸顿足地说:"人,人在哪儿哩?唉!"小池把脚跺得山响,浮土笼罩了他。
  "我们要进屋看看!"
  "我们要看个明白!"
  来人得理不让人,猜出小池是谁,举胳膊冲他吆喝一阵,拨开大芝娘就往屋里冲。
  "站住!"栓子大爹一扭身立在他们眼前,"这不是四川,这是端村!"
  "要人不能抢人,私闯民宅这不成了砸明火?"大芝娘说。
  "小池,说给他们,人就是领不走。连个女人都养不住,跑到端村来撒什么野!"素改也在后头冷一句热一句。
  公安人员跳上院角的糠棚,向端村人交待政策:"你们得讲政策!人是从她男人那儿逃出来的,现时人家男人找来了,咱们得让人家领回去。限制人家不符合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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