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骂出来还算利索。"
陆野明趁沈小凤不备,到底从她那双胳膊里抽出自己两条腿,向旁边跨了一步,说:"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开始。"
陆野明走出麦场,沈小凤没再追上去。
她没有力气,也不再需要力气。她只需要静听。她又听见了"乳汁""乳汁",再听便是那彻夜不绝的纺车声:吱扭扭,吱扭扭……那声音由远而近,是纺车声控制了她整个的身心。
当晚,沈小凤没回知青点。大芝娘家没有沈小凤。
第二天有人为沈小凤专程去过平易市,平易市没有沈小凤。
端村、太阳下、背阴处都没有沈小凤。
远处,风水在流动,将地平线模糊起来。
又是一年。
知青们要选调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临走前,人们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干酒。晚上,有人领头敲开供销社的门,打来一暖壶。女生们也参加了,还托出她们保存下的冻柿子、冰糖块、榆皮豆。人们只是喝酒、吃柿子,没人开始一个话题。
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便齐声唱起那个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到最后只剩下了男生,并且歌词也作了更改: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一大群回平易。
上来下去为什么呀,
你问问我来我问问你,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
陆野明没唱。
杨青也没唱。
陆野明绰起煤铲添炉子。他狠狠地捅着炉子,狠狠地添着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个晚上都烧掉。
杨青端着茶缸喝了一口薯干酒,没觉出那酒的过分刺激。接着她又喝了一口。
陆野明扔了煤铲,蹲在墙角吃冻柿子。墙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个霜天。一挂挂大车载着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万籁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里喷吐着团团白色哈气。
近处,那麦秸垛(22)老了;远处,又有新垛勃然而立。
四月柳毛飘,卖鱼儿的遥街叫。
大芝娘又在院里开地。栓子大爹隔着半截土墙问:"把院子都开成地?"
大芝娘说:"他叔,你说辣椒这物件,莫非咱这片水土就不生长?"
"学生们都吃,想必这不远的地方就有种的。"栓子大爹说。
"我估摸着也是。是种籽儿,是种秧?"大芝娘问。
"兴许是栽秧。"栓子大爹说。
"你不兴打问打问?"大芝娘说。
"莫非你想试试?"栓子大爹问。
"你给我找吧。"大芝娘说。
栓子大爹背了荆条筐,赶了几个近集,又去赶远集。走在集上他不看别的,单转秧市。葱秧、茄子秧、山药秧他都不眼生,见了眼生的便停住脚打问。
栓子大爹终于从远集上托回两团湿泥,两团湿泥里包裹着两把辣椒秧。
大芝娘在菊花畦边栽下辣椒,栓子大爹留出几棵,栽在麦场边。
麦子割倒,辣椒秧将腰挺直。
棒子长棵,辣椒也长棵。
棉花放铃,辣椒开花。
后来辣椒花落了,显出一簇簇豆粒大的小生灵,都朝着天。
有人隔着半截土墙问大芝娘:"莫非这就是辣椒?"
大芝娘说:"由小看大,闻着就像。"
有人在场边问栓子大爹:"莫非这就是辣椒?"
栓子大爹说:"也不看看谁买回来的秧子!"
大秧谷黄了,辣椒红了。东一点,西一点,仿佛在绿地随意上的红手印。
菊花白了,辣椒更红了。红白一片。
五星串着畦背儿乱跑,不掐白菊花,只捡红辣椒揪。
第二年,栓子大爹从干辣椒里削出籽儿,种出秧,逢人就说:"栽几棵吧,栽个稀罕。"
端村人在菊花旁边种起辣椒。秋天,端村的原野多了颜色。
春日春光有时好,
春日春光有时坏,
有时不好也不坏。
在端村时,点儿上一个男生写过这么一首诗。杨青觉得那诗既滑稽又真切,止不住常在心里背诵。
如今,写诗的和背诗的都回了平易,杨青依然重复着那首诗。平易市悄悄地接受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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