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6)

2025-10-10 评论

  "我不想去了,我想在家帮厨。"沈小凤说。
  "行,那我跟队长说一声。"杨青像不假思索似地答应下来,转身就走。
  "杨青,你回来!"陆野明在后边叫。
  "有事?"杨青转回头。
  "统共没几个人吃饭,帮什么厨!我用不着帮。麦子也不用淘。"陆野明说得很急。
  杨青迟疑一下,没再说什么,只对他们安慰、信任地笑了笑。陆野明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笑,那笑使他一阵心酸,那笑使他加倍地讨厌起紧挨在身边的沈小凤。
  杨青镇静着自己走出院子,一出院子就乱了脚步。她满意自己刚才的雍容大度。可是他面前毕竟是沈小凤。她抓他的手,说不定还要攥起雪白的小拳头捶打他……
  街里到处是散碎的麦秸。街面显得很纷乱。
  走出村,她又走进那弥漫在打麦场上的金色尘雾。

  地里的活儿清了,场上的活儿没清。脱粒机响得不倦。
  杨青抢在脱粒机前入麦子。
  大芝娘急得白了脸:"忙闪开,给你个筢子搂麦秸吧。"
  大芝娘递给杨青筢子。脱粒机吐出了新麦秸,杨青就拿筢子搂。新麦秸归了堆,有人用四股杈垛新垛。新垛越垛越高,两个半大小子不住在垛上跳腾,身子陷下去又冒上来,冒上来又陷下去,垛心眼看实着起来。
  新垛还没高过那旧垛,却把那旧垛比得更旧。
  歇完畔,杨青又抢到脱粒机前入麦子,大芝娘又把她喊了回来。
  大芝娘不让杨青上机器。
  大芝娘心里有事。
  大芝娘就是大芝的娘。
  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就骑着骡子参军走了,几年不打信。村里人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嘀咕:准是在外头提了干部,变了心思。
  后来丈夫回了村,果然是解放省城后提了干部,转到地方。丈夫说着一口端村人似懂非懂的话,管夜了个叫"昨天",管黑介叫"晚上"。
  大芝娘给他烧好洗脚水,他把脚泡在大瓦盆里只是发愣。
  "怎么来,你?"大芝娘问。
  "也没什么。"丈夫说。
  "使的慌?"
  "不是。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一个问题。"
  "没问题。"大芝娘说。
  "这么给你说吧。"丈夫说,"就目前来讲,干部回家离婚的居多。包办的婚姻缺少感情,咱俩也是包办,也离了吧。"
  大芝娘总算弄懂了丈夫的话,想了想说:"要是外边兴那个,你提出来也不是什么新鲜。可离了谁给你做鞋做袜?"
  丈夫说:"做鞋做袜是小事,在外头的人重的是感情。"
  大芝娘说:"莫非你和我就没有这一层?"
  丈夫说:"可以这么说。"
  大芝娘不再说话,背过脸就去和面。只在和好面后,又对着面盆说:"你在外边儿找吧,什么时候你寻上人,再提也不迟。寻不上,我就还是你的人。"
  丈夫的手早就在口袋里摸索。他擦干脚,趿拉着鞋,把一张女人照片举到大芝娘眼前。大芝娘用围裙擦干净手,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像是第一回接触了外界的文明。
  "挺俊的人。也是干部?"她问。
  "在空军医院当护士。"丈夫说。
  大芝娘的眼光突然畏缩起来。她讪讪地将照片摆在迎门橱上。
  她不知护士是什么,如同她不知道丈夫说的感情究竟包含着什么一样。她只知道外边兴过来的事,一定比村里进步。
  当晚,大芝娘还是在炕上铺了一个大被窝。
  丈夫又在远处铺了一个窄被窝。
  她同意和他离婚。第二天,丈夫把大芝娘领到乡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他没有当天回去。晚上,在一明两暗的三间房里,她住东头,他住西头。夜里大芝娘睡不着,几次下炕穿鞋想去推西头的门,又几次脱鞋上炕。她想到照片上那个护士,军帽戴在后脑勺上,帽檐下甩出一绺头发;眼不大,朝人微笑着。她想那一定是个好脾气的人。
  大芝娘披着褂子在被窝里弯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丈夫一早就慌慌地离开端村,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回省城岗位上去了。他万没想到,第三天大芝娘也先坐汽车、后坐火车来到省城。她又出现在他跟前。丈夫惊呆了。
  "可不能翻悔。离了的事可不能再变!"他斜坐在宿舍的床铺上,像接待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警告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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