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7)

2025-10-10 评论

    那时候,我的思想和现在不大相同,极喜欢拥有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都贪得不肯明白的。
    一九七三年我知道要结婚了,很想要一个“布各德特”挂在颈上,如同那些沙漠里成熟的女人一样。很想要,天天在小镇的铺子里探问,可是没有人拿这种东西当土产去卖。
    邻居的沙漠女人有两三个人就有,她们让我试着挂,怎么样普通的女人,一挂上“布各德特”,气氛立即不同了,是一种魔术,奇幻的美里面,藏着灵魂。
    结婚的当天,正午尚在刮着狂风沙,我听见有声音轻轻的叩着木门,打开门时,天地玄黄的热沙雾里,站着一个蒙了全身黑布头的女人。那样的狂风沙里不可能张口说话。我不认识那个陌生女子,拉着她进小屋来,砰一下关上了门,可是那个灰扑扑的女人不肯拿掉蒙脸的布,这种习惯,在女人对女人的沙漠中早已没有了。
    也不说话,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团泥巴似的东西。她伸出四个手指,我明白她要卖给我四百西币,细看之下——那是一个“布各德特”。
    虽然是很脏很脏的“布各德特”,可是它是如假包换的“布各德特”。
    “你确定不要?”我拉住她的手轻轻的问。
    她很坚定的摇摇头,眼神里没有故事。
    “谁告诉你我在找它?”
    她又摇摇头,不答话。
    我拿了四百块钱给她,她握着钱,开门走了,走时风刮进来细细的一室黄尘。我又快乐又觉歉然,好似抢了人家的东西的那种滋味。
    不及细想这一切,快步跑去水桶里,用牙刷细细的清洗这块宝物,急着洗,它有油垢有泥沙,可见是戴了多年的。我小心的洗,不要将它洗得太银白,又不能带脏,最后洗出了一块带着些微古斑灰银的牌子。
    然后找出了乾羊肠线,穿过去,挂在颈上,摸来摸去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结婚当天下午,我用了它,颈上唯一的饰物。
    许多年来,我挂着它,挂断了两次线,我的先生又去买了些小珠子和钢片,再穿了一次,成为今天照片里的样子。
    一直带着它天涯海角的走,它是所有首饰中最心爱的一个。将来死了,要传给那一个人呢?

    西班牙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虽然人民拥有信仰的自由,可是世代家传,几乎百姓都是天主教。我本身虽然出自基督教的家庭,可是跟天主教一向很亲近,也是看佛经的人,并不反对天下任何以“爱”为中心的任何宗教。
    在西班牙的家庭里,每一个已婚妇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在床上的墙壁挂上一大串玫瑰经的念珠。
    当我也结了婚以后,很喜欢也有一串那么大的念珠,把它挂在墙上,一如每一个普通的家庭。
    可是我们住在以回教为主的沙漠里,这串念珠不好找。
    等到我们夫妇回到马德里公婆家去时,我每天帮婆婆铺她和公公的床,总是看见那么一大串珠子挂在墙上。
    公公是一位极为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天晚餐过后就会聚集在家的人,由他,手中拿着一串小型的玫瑰念珠,叫大家跟着诵唱。
    我的丈夫总是在公公开始念经之前逃走。我因为饭后必须洗碗以及清洗厨房的地,等我差不多弄好了家事时,婆婆就会来叫我,说家中的小孩都跑掉了,叫我去陪公公念经。未婚以前,我所居住过的天主教修院宿舍也是要念经的;那是自由参加,不会勉强人。不但如此,在宿舍中每饭必要有一个同学出来带领祈祷谢饭。那时候,念经,我一次也不参加,可是祈祷是轮流的,就不好逃。
    每一次轮到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祈祷时,我总是划一个十字架,口中大声喊着:“圣父、圣子、圣灵——阿门。”就算结束。
    而我公公的祈祷是很长很长的,他先为祖宗们祈祷,然后每一个家人,然后国家元首、部长、斗牛士——只有他喜欢的那几个,一直要祈祷到街上的警察们,才算完毕。
    完毕之后,他开始数着念珠,这才开始他的夜课——念经。
    公公念经的时候,我已经累得眼睛都快打竹篱笆了,靠在婆婆肩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所谓“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因此学了好多次,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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