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王科员,哦,你在我们冷板凳会的雅号叫“三家村夫”吧?你嫌我说题外话说得太长了?不,我这不是已经入了正文了吗?我的故事就是从一个被炸塌的公馆说开头嘛。
重庆有一回遭到日本飞机的猛烈轰炸。这次轰炸,据说是因为日本派了秘密特使到重庆和当今的政府谈判和平反共的条件,没有谈成反共倒是协议一致了,和平(这两个字在政治家们的字典里是读成“投降”的)的条件也已经谈妥,关键就是在“和平”之后,重庆的蒋记国民党政府和南京的汪记国民党政府要合流,谁算是正统嫡派,争执不下。汪精卫认为他和日本合作最早,反共最坚决,连他的青天&日旗上早就加上一个“反共救国”小黄幡了,当然他才应该是正统。好比一位老爷讨两个太太,先进门的总是大太太吧。总不能把后接进来的“小星”扶正吧。但是重庆的蒋总裁却坚持重庆政府才是从南京搬来的正统政府,又是孙中山的嫡派,而且是经过国民大会“选举”产生的。既然还都南京,理应把他抉正。就这么争着,象老百姓直言不讳地说的:谁当日本帝国主义的“大老婆”吵个不休了。于是曰本就要给重庆一点颜色看看,叫做以炸逼降。
这次轰炸真把重庆炸得山摇地动,陷入#海了。在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座漂亮的大公馆也被炸塌了,违钢筋混凝土的梁柱都摧折了。炸毁一座公馆,这不算什么新闻,炸毁十座公馆也不算什么新闻。要算新闻的是,也是我要专门摆给你们听的是,从炸毁的大公馆里一根折断了的混凝土立柱里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尸体。你说挖煤的因为塌方,把人压在煤层里了,还说得过去。说到建筑房子倒钢筋混凝土立拄的时候把一个人倒进混凝土里去了,居然没有被人发现,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真是一件大大的奇闻。
这一下轰动了山城。好事的新闻记者自不必说要去采访,瞥察当局自然也是要派干员去查验,连一个大学里的考古专家,也赶到现场,要参加“发掘”工作。他认为是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古物发现,可以向全世界作精釆的考古学术报告。但更奇怪的是从这个埋在钢筋混凝土里的伟男子的服饰看,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而是一个当官的。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搜出的名片看,这个当官的就是前几年忽然宣布失踪的禁烟督察专员王大化。这个案子前几年在报上曾经喧腾一时,认为是一桩奇案。这个和权力极大的委员长侍从室有密切关系的禁烟督察公署里的—个督察专员,怎么会一下就失晾了呢?为什么军警,宪特联合破案,破了几年都如石沉大海呢?而今怎么又忽然在一次日本飞机的轰炸中,被日本的炸弹把他从一根大柱里发掘出来了呢?这不是更奇吗?然而比这更奇的是,据说从这位专员的衣服口袋里还发现了极其重要的材料。当时有一些记者看到了,那位考古专家也看到了,而且看得比较细心,因为从他的考古职业的本能出发,他是不能忽略从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任何一点文宇性东西的。但更可怪的是这些材料一送到有关当局去以后,一马上就被宣布为绝密材料,并且禁止任何报刊披摒此事。连在场的新闻记者和考古专家都受到严重警告。这就更是奇事了。这种千竒百怪的事,从此在公开的场合,大家都噤若寒蝉。但是在私下里却有种种传说,象长了翅膀在到处飞翔,而且越传越神。哪一种传说算做原版,连高明的侦查破案专家也无法弄清麵了。有人曾试图去找原来采访过这种新闻的记者和那位考古专家去核对一下,他们一致的回答是:“我不想当王大化第二,这件事还是免开尊口吧。”
我现在摆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版本之一,而且自信是比较地接近于原版的,我并没有自己进行过任何艺术加工。至于在传说的过程中,是不是经过某些“传奇世家”本着文学的夸张手法,进行了某些艺术加工,我就难以保证。本末苹,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中国是‘个古老的大国,有悠久的文化。偏偏我们的祖辈人忠实地继承了古代那个莫须有的苍颉老人“循鸟瞽虫鱼之迹”,给我们创造的可怕的方块宇,以致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只能用口头来传递自己的文化。年深月久,对于传播传说就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经验,善于在传播这些口头文学的过程中,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
比如说吧,“张老大的骧子掉了铁蔞了。”一个人这么传说了。传到第二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不仅义不容辞地传说开去,还赶忙加以补充说,那骤子是掉了两只脚的铁掌,而不是一只。传到笫三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十分高兴地(因为这第三个人和张老大前因为了田里争水,吵过架的〉传说开去,自告奋勇地再加上一只,说是掉了三只脚的铁掌。而且为了使人确信,还说是掉的前腿的左脚和后腿的双脚。传到第四个人的耳朵里去后,他就索性把能够掉轶掌的可能性全部加以占领,硬说是四只脚的铁掌全掉了。而且据说他是亲自和张老大一块去赶场的路上,在王家沟过桥的那一边桥头,一下子全掉了的。这么亲眼得见,你还能不信吗?可惜的是传到第五个人,囡为四只脚的铁掌都已掉光,他就再没有进一步加工的可能,不能不因为他不能再发挥传统的创造才能而惋惜了。至于传回到张老大耳朵里去,即使张老大证明\'说,他的骡子根本从来没有钉过铁箏,自然就无从掉起,也是无济于事的。大家对张老大的权威性的话丝毫不感到兴趣,也不想加以理睬,只顾继续传说下去,更加绘影绘声地传下去,直到另外一个有趣的值得传播的新闻又出现了的时候为止。比如说这一画是王老爹的牙齿忽然在作梦的时候掉了,再也吃不成干胡豆了,又比如说,什么地方走了蛟龙了;什么地方的老黄桷树成了精了;什么人家的老黄牛忽然口吐人言,说上夭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要降下刀兵水火之灾,把这一乡的恶人收尽呀如此等等。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奇闻,被人们不断地传说着,不断地被人们进行艺术加工。至于某大财主的四姨太倫了马弁,双双投河自尽了这样的新闻,或者山里头出了神兵天将,把那些可恶的地主恶簕贪官污吏邰收拾掉了,田地平分了这样的新闻,当然是当作特别重大的新闻,必须进行特别的艺术加工,进行特别起劲的传播,这就不消说的了。总之,在我们这里,生活象泥流,毎个人都在里面挣扎,传说就象一遒射到这泥流上的一片光明。它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巴,没有它,我们的生活将变得更其淡而无味了。啊,传说,伟大的传说,我们不禁要用神圣的《圣经》式的语言庄严宣告:“传播传说的人们喲,你们有福了,你们将从这里得救,你们将升入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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