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102)

2025-10-10 评论

    他将“普通工人”四个字说出了很强调的意味儿。说完这番话,他才叼上烟。
    他吞吐了一口烟后,又说:“就像他们的女儿一生下来,他们就为她起名叫小嫘那样。”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着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码是那个名字被他改为什么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对每个月只能开百分之五十工资的普通工人们充满了极大的同情。那一种同情那一时刻弥漫在我整个心间。他们知道,抑或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发式,改了心性情态,改了行为举止,整个儿在重新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设计”、重新“包装”、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倏忽间我仿佛听到从极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悠悠的敲击声……
    那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赶泔水车的人敲击的木梆声……
    也是子卿他听惯了的……
    小时候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境是连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与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还算勉强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时觉得,人生的境遇,有时真好像一副阴郁的壁毯,上面绣着混沌一片意义不明的图案。而你无论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会接近你的任何一种自以为是……
    我觉得,子卿他对女人的爱,仿佛是没有灵魂的爱。那没法儿说不是一种爱。仿佛也不可以被说成仅只是肉欲的。那是别一种我不太容易理解的爱。只不过仿佛没有灵魂而已。也许有点儿像瞎子爱大自然。像聋子爱音乐。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经失明了,在灵魂方面已经聋了似的……
    于是我望着他,竟也有几分替他感到悲哀起来,竟也有几分对他同情和怜悯起来……
    “怎么,你认为,她叫小嫘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还是容易被人们理解为姓。一理解为姓,就会误以为是雷电的雷……”
    “别人听了怎样我才不管,我喜欢我这么叫她心里就快乐。听别人叫她小嫘我心里也快乐。”
    “写出来尤其……女字旁加一个劳累的累字,而且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起的名,别人会怎么以为这个男人呢?别人会不会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当多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和累字连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图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上撒把盐的意识,并不因内心里似乎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和怜悯而彻底消失……
    “没文化的人才会那么以为,查查字典你就会知道,从远古到如今,只有黄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动,浮现一丝轻蔑的嘲笑。
    我知道黄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还是养蚕的首创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黄帝那么叫。除了黄帝,从远古到如今,一切男女们肯定是没那么叫过的吧?
    我佯装出谦虚的样子,也笑了笑,以一种有点儿惭愧的口吻说:“你已经使我增长了一条知识,我还查字典干吗呀?”
    其实在我的口吻中,也不无嘲笑的意味儿。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想必他也是能听出来的。
    他眯起眼睛注视了我片刻,忽然伸长手臂,隔着圆桌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随后将烟盒推向我。
    “你这家伙,怎么像打定了主意,一见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过他的烟盒,弹出了一支烟……
    他将打火机按着,注视着我,缓缓伸向我。却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间,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仿佛他对别人的主动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样一种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并没将自己的头俯向他去凑火。我也注视着他,缓缓伸出只手,从他手中掠取过了打火机。
    我深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抬杠’这个词,也属于生活在大杂院或胡同里的人们的主流语汇之一……”
    “别跟我斗气玩儿了!”
    “‘斗气’这个词还属于那些人们的主流语汇之一。巴尔扎克说过,一位真正的贵族,至少需要三代的传统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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