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152)

2025-10-10 评论

    也许,我只不过希望自己能够坦白又真诚地告诉他那一点,而实际上并未说出口……
    回到宾馆,我首先在总台预订了三天后返回北京的车票。一进入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好东西,就坐下吸烟。
    我不打算继续寻找翟子卿的下落了。她死了,他的老母死了。我的未出世的一个孩子也死了。那么,我和他的一切关系,就真的被彻底扯断了。亲情也罢,梗芥也罢,怨隙和彼此的轻蔑彼此的嫉妒彼此的嫌恶也罢,似乎一下子全都没了什么意义,也将从此根本没了耿耿于怀的理由……
    我迷恋她,进而要求自己用心去爱她,按照她的愿望,想象自己是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她,却又对她了解得那么少,那么少,那么少!少得接近一无所知,尤其在她活着的时候……
    我还自以为是一个多情的善于理解女人体恤女人心的男人……
    那位化学教师,却对她了解得真多,真多,真多啊!然而他和她却又没能实际上以爱相予过。是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一种“缘”吗?……
    他为此遗憾过吗?
    她呢?
    在他和我之间,那“缘”对他又显得多么不公道!……
    谁能用金钱复制出一个值得男人迷恋值得男人像爱织女的牛郎一样去爱的女人?谁?……
    如果这是完全可以实现的,我要像翟子卿那样去赚钱,包括不惜卖自己的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肾……卖一切自己身上能卖又有人肯买的一切……
    忽然我也哭了。像那位化学教师一样难过一样悲怆一样地双手抱着头……哭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刷牙,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我咬着牙刷打开门一看——竟是小芹!
    我立刻让入她,关上了门。漱了漱口,不待她坐下,劈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她说:“我总觉得你会再回来的,所以我总向一些人打听你……”
    “小芹,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讲给我听!……”
    “狗……”
    “狗?……坐下说!……”
    她坐下了……
    她告诉我——1993年是翟子卿损失最惨重的一年。在黑河被罚了一大笔款,后来被他那圈子里的人坑骗了三十多万。年初“炒”美元赔了十几万,年终玩股票又赔了二十多万。总之在1993年他损失了近百万。他的整体金钱基础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而他圈子里的人,一个个在1993年却都照样赚了不少钱。他成了他们中钱最少的一个。他们在对他说一些安慰的话时,他十分清楚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幸灾乐祸的……
    “不是俺叔疑心,事实就是那么回事儿。他们中的许多人我都认得,常到俺叔家来嘛!他们那些人,俺叔要是赚了一大笔钱,他们就会围着俺叔,向俺叔说些恭喜发财的话。其实背转过身去,准像烈酒烧心似的嫉妒。俺叔要是赔了一大笔钱,他们也会围着俺叔,说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其实心里暗暗高兴透了。那些日子俺叔瘦了,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的。你知道俺叔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俺佩服他,主要也就佩服这一点。可是俺看出来,俺叔有点儿经不住了。有天他低声低气地对俺说:‘小芹呀,钱不好赚了啊!’俺当时直想替他哭。后来他听说山东那边儿有一个全国最大的狗市。他就去了。干那营生虽然有点儿让人瞧不起,可也能赚大钱。贵的狗,一条值几万呢!大狗生小狗的,不是一本万利嘛。他花一万四千多元,买回了两条大狼狗。俺叔说一条是纯德国种,一条是纯日本种。叫什么‘黑背’、‘狼青’的。俺叔就给它们都起了乖名,叫‘贝贝’和‘青青’……”
    小芹穿的虽然并不破旧,甚至可以说还算体面,却够脏的了。一眼看去就知道许多天没换洗了。头发有些蓬乱,脸儿失去了昔日的光彩,眼睛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那么水灵了……
    “俺叔可宠那两条狗了!整日里‘贝贝’、‘青青’地呼来唤去的。还腾空阳台给它们当窝。‘贝贝’爱吃半生不熟的猪肝,‘青青’爱吃不肥不瘦的牛肉。奶奶就看不惯,总嘟哝着骂是‘孽种’,也不知骂俺叔还是骂狗。还常举拐杖喝吼狗。两条大狗哪儿怕奶奶呢。奶奶一喝吼,它们就龇牙。俺叔就跟奶奶吵,奶奶就生气,就掉泪。俺婶紧怕那两条大狗。住到自己那边房子去了。俺婶那时肚子都大了。俺就整天两边跑,照料俺婶和俺奶奶。俺叔一门心思只照料两条大狗,天冷了。又腾出一间屋让狗们舒舒服服地住。两条大狗,小马驹子似的,呼哧呼哧这屋跑到那屋,那屋跑到这屋。大年初一夜里,‘贝贝’生崽了。俺叔守着,顾不上干别的事儿。外边别人家放的爆竹,噼里啪啦地那个响!俺给奶奶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赶紧的往俺婶那边儿去。后来小狗崽断奶了,长大了些,俺叔就一次全卖了。总共四只,赚了多少俺也没问。反正俺叔那些日子又高兴了些。不长吁短叹也不愁眉不展的了。可两条大狗,一下子没了四只崽儿,变得好凶,对谁都想下口咬。一个来月前,俺叔又去山东买狗。说不买大的了。要买几只小小的。养着也省心些。奶奶不让俺叔去。俺婶也不让俺叔去。俺也劝俺叔别去了。俺叔谁的话也不听。还是去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